一路混沌,辗转南下。
从山林萧瑟走入翠屏遍野,从干寒之地进入湿冷之境,从人迹罕至转入熙熙攘攘。偶在茶馆闲坐,或在街边驻足长望,从豪语亮腔后到吴越侬语,将举国震惊的消息无孔不入的传进我耳中。
昔日叛军内贼周犯罪恶滔天,当年联络外贼攻入皇城,被剿之后竟泄愤烧宫,并且瞒天过海带走了初生的皇子公主。
十九年后贼心不死意图引血脉相杀,幸而皇上洪福齐天化险为夷,父子血脉冥冥中自有天佑,一出认贼作父误刺亲父的人间惨剧,一翻转竟成血脉相认的大团圆结局。
朝廷大赦天下、减免税负、免朝贡等,一时间普天同庆,四海齐欢。
而皇帝究竟如何信服二人就是十九年的皇子版本纷纭,有说是皇帝老子来托梦,见到二人后所发生之事与梦中之事一一对应上;又说二人酷似生母,皇帝一瞧便潸然泪下三人抱头痛哭;再说正经皇子一看便器宇不凡,华贵之气令人折服,但凡见到都已信服。
原来周师父他们在洛阳密谋之事就为此,躲着临渊也为此。而周师父如何,未曾听人说起,举国上下似乎并不关心这叛国之贼是何下场,皇室血脉相认举国欢庆是头等大事。
我想有临渊在,必会护他周全。
水声激荡,落锚之声戛然而止,最后一波冲荡提醒着我已靠岸,身边之人正唾沫横飞的说着我一路听来的第十八个相认版本,皇家秘事怎不令人闻者好奇,说者亢奋。
我懒理这些道听途说,起身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出甲板跳下,按以往惯例这船会停留三刻钟供人活动、采买。
我不知这船驶往何处,只知道一路南下,我亦无处可归只道一路往南越远越好,船与我正契合走到哪算哪。
我随意四处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渡口有搬运工人陆续的卸货装货。
来来往往皆是些黑瘦之人,勉力负起沉重的货物,咬着牙往回搬,稍一不慎可能会引来责骂。
我叹,所经之地此等讨生活之人比比皆是,我等亦无能为力。
走出渡口,我驻足张望,北风刮来遍体生凉。
我眯了眼,所见之处都有衣裳褴褛的乞讨之人,老弱病残,妇孺小儿都有。此种情景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跟着这船在任意的一个停靠点皆可见到。
朝廷虽是三颁五令减轻民负好似太平盛世,沿路所见却是百姓居无定所,无以为生,真道是满目苍夷、民不聊生。
在风南城之时,已觉衙门不致事务,只喜捞油水,没想到短短不到一年,世道已坏至此,不知高大哥他们现今如何,可有安稳日子。
我正感慨,忽听旁有二人在唏嘘:“置仙山上道观甚为仁善,不仅会收留孤苦之人,还不时赈济困苦百姓。如今不知惹了什么祸已是人去观空,少了他们这些不知何处来的难民也愈发的凄楚了。”
置仙山!
我心头一热,循声找到了那两人,布衣打扮手中挑着货物许是这里之人。
我对他们做了一揖:“两位莫怪,晚辈钦仰置仙山上的澄清观已久,方才听二位说起,不知它在何处?”
“置仙山就是出城往西直走五十里便到。”两人疑狐的看着我:“你要去置仙山,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上头已没什么人。”
我笑笑:“没人上去敬仰一番也好。”
给了几枚铜钱作谢,二人十分开心,详尽的告与我上置仙山如何找澄清观,并热心的为我招来一辆价格公道的马车。
谢罢,我登上马车一路驰骋前往置仙山。
心中情绪翻涌,久游归故土不想是此时此景,真是缘分。
这是一路走来,我听闻的最好的消息。
说来惭愧,我在山中许多年竟从不知置仙山所处何地。
十几年间既不曾下山来亦不知澄清观处于置仙山中何处,从小到大活动范围不过后山那片山谷。
我自小知要修仙,被教导要在此飞升,不必理会山外俗尘。又兼而觉得自己克星命,不敢多出去害人,只愿在此生老病死。
而师父只管督促我修习,直道我大成之后,名山大川逍遥行走,头几十年的闭关苦修也是值得的,当时如何知道这后来许多事故。
出来后又掉落悬崖被冲走,即便再寻置仙山已是无从找起,如今得此机缘,叫我如何不激动。
照着马车师父的指点,我一路攀登而上,山坡虽缓无奈碎沙石子打滑,所幸树根壮实踩着借力方得以步步往上。
不知爬了多久,再抬头可见前山寒松,树冠如盖孤傲挺立。
我泪目,这正是我每年除夕偷跑到前山看召请,在门后一眼望去,头一个跳入眼中的对面山壁上的那棵孤松。
真真叫是物是人非。
观门已近在咫尺,我飞奔入内。
只见观中十分凌乱,白墙斑驳,杂草丛生,人去观空,只剩香幡垂地随风空飘荡。
我怔站在青苔暗生的石廊边,我不用细看都可以想象当日国师派了多少人来捉拿。
师父为了保全我宁可舍弃几百年的古观,以一个古观换我一个仙种,可惜连灵石都被我迫不及待的送掉了,若是祖师爷们知道了不知会如何责怪我不肖的子弟。
我无颜面对祖师爷,不敢从正英殿进,一路绕进了后山。
我之前所居的竹楼还在,只是里头已是被翻的乱七八糟。
我默默将其一一收拾干净,照着原来的摆设放好。
从正午到日落,踏上久未踏足的小径,一桶桶山泉水清洗了竹楼也滋润了路边久无人照顾的芳草。
夜晚降临,一样的山月星光,旧日的烛火暖光。
我钻进旧被,耳边旧时山风啸策好似我从未离开过。
翌日,我按着十几年来的作息到山中打坐吐纳,再依师父旧日之言自行修习,从未觉得按部就班的如此安心。
饮山水吃野果,闲下之时便往前头整理道观,自行搬运着些木料修缮道观,只为能寻回一丝丝旧日光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旁骛。
山居不知岁月,我睡意朦胧间被一声闷响炸醒,揉揉惺忪的眼坐起看到窗纸上都被印上了红光。
我起身趴在窗台上远望,山间隐约有一两朵烟花蹿上炸开星火漫天,方知原来又到除夕。
如今很好,再看到烟花亦无别的思绪。
既醒再无睡意,我起身披衣,掌灯前往正英殿。
往年除夕日师父都会召请,今年因我误了召请,不知祖师爷们会否生气。
正殿肃静,我依着往日之例,将门俱敞开,依着旧日偷见,虔诚的在山前召请,将祖师爷们请回殿中。
烛火浮动,我三礼久叩首长长伏在垫上。
不肖徒孙别无所愿,在此祈祷师父、师叔、师兄弟们无病无灾、清神安泰;祈祷张叔、张婶一家诸事呈祥、平安健康;祈祷高大哥丽娘嫂子一家生活顺遂,消无妄之灾;祈祷小毛生意兴隆;祈祷刘妈、张妈、吴妈…所有,所有我认识的人富寿安康、无病无灾,能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我虔诚的伏在垫上不愿起身,好像我跪的越久,我的祈祷越灵验。
山风呼呼灌入殿中,吹得香幡哗哗作响,香灯簌簌扑小几近熄灭,黯淡了整殿的颜色,像是怪我的言不由衷。
心中钝痛,深深浅浅的呼吸间,终念出了心中最真实的话。
所有,所有我认识的人里面也包括他。
待到山花烂漫,上山踏青之人渐多起来,偶有迷途之人闯入,我亦能指点一二路途。
山中半载,我得空便在山中漫步,以往不得机会,此番定要将置仙山记在脚下,以后若再有迷途之时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踏青而归,于浅溪林密处路遇一对情侣,男女二人脸色轻快倒不似往常山下所见之人,这年头人人为生计奔波多愁眉苦脸,何如他二人这般烂漫。
二人热情倒也不怕生,见我便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原委,笑言请求指路。
原来二人与一众亲朋踏青,小儿女心思一路喁喁私语,反应过来已无众人踪迹,见山势开阔自信能循路找到他们,谁知越走越错连出山的路也寻不得。
我道二人天真,这般情景竟还能笑的出来。
谁知小姑娘道笑呵呵道:“没事,这山低缓又不复杂,我们一路往下走总能走到路上的,到时遇到人再请他们送我们回去便是,我家人自会答谢他。”
我笑言,不怕遇见坏人吗?
“坏人?”二人笑言,不过是送程路,能有什么坏事,况他们自有酬金相谢,人家必是答应的。
我笑着道:“万一见你们二人面目清秀,衣着不菲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若将你们绑了有更多的赎金也未可,人都是贪得无厌的。”能点醒一二天真之人教他们出来行走多多警惕也是好的。
二人笑的前俯后仰,道他们从未遇到如此坏的人,在他们那边人都很热情,从未有人做过如此坏的事。
原是世外之地出来的,怪不得?
从小的见闻以致不知外头的深浅,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们是哪里人?
一问之下才知是岭南。
岭南!是高大哥他们去的地方。
我心生亲切,即便没去过岭南,即便不知高大哥他们情况,但能从二人口中得知那边如此淳善民风,心中安慰不少。
小姑娘很热爱岭南,说起家乡便是滔滔不绝。
一路下来,皆是在崇拜岭南王如何有魄力,如何爱民,如何治理岭南。
岭南王我倒是听说过,早年为先皇撑起半壁江山,先皇去后便激流勇退安居岭南,还权与新皇,为皇室所敬重。而后才有谢家他们凭着世家的底子又冒出头来,才有如今的权势。
据说十九年那场叛军作乱亦是岭南王出手相助才平复下去,朝廷曾想召回他,为他所拒,只愿安居岭南。
朝廷这才将岭南赐给他做封地并晋为异姓王。并承诺岭南一干事务皆听命于他,连谢家亦忌惮三分。
而这岭南自古被视为蛮荒之地,岭南王不选富庶之地而挑这贫瘠之地以避皇家猜忌,并将其治理的井井有条,民风朴素。其胸襟、其能力确实叫人佩服。
谈话之余,已到山脚。
早有二人的亲戚等候在此,看到二人皆是松了口气,上山喊人的喊人,拎着耳朵训人的训人,一时间有点人仰马翻之状。
二人只笑嘻嘻的一一受着,回头见了我,笑呵呵的邀道:“姐姐,回头你也到我们岭南玩吧,你一个人在山上怪寂寞的,看的让人好生可怜。”
我谢道:“我在山上一人挺好的。”
“怎会?”小姑娘大惊小怪的嚷嚷着:“我若是你的父母见你一人孤苦无依必是心疼死了,便是一般的朋友,见了姐姐这样好的人孤伶伶的在山上也心疼。”
一旁长辈忙不迭的示意她住嘴:“姑娘冒犯了,我家的这小外甥女口无遮拦惯了。”说着便要给我酬金。
小姑娘天真烂漫不知长辈所说的冒犯为何事,依旧道:“你反正是一个人,来我们岭南嘛?在那里你保证可以见到最灿烂的花、吃到最甜的水果、认识最热心的朋友。”
长辈冷了脸唬她:“还说?”又一边要给我谢金。
我笑笑拒绝了,回身便走。
身后有长辈佯装的呵斥,以及小姑娘不满的腔调:“哪是坏人,你们太大惊小怪了,那个姐姐心善的很。”
我嘴角不自觉轻扬,岭南当真是个好地方。
山中春色怡人,纵使千百遍的看也不觉得厌。
归来途中折一枝桃夭,素青瓷瓶清水几许,斜插一抹红桃连屋内都添了几许春色。
纵使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无意间便念出这一句。
我心头一跳,无端端的怎感怀起来,实在不该折这枝桃夭,令我想起那年的压雪红梅,想折一枝与人共赏最终未能如愿。
半年多的修炼已然心如止水,这刻,难得的心绪起伏。
我起身走至窗边,外头山林葱郁,偶有飞鸟而至这幽静之地也未添闹意。
少了师父他们,连春色竟也觉得有些无味,难道真如小姑娘所说,我一人在山中待的太久,心中孤寂,隐约期待着山下红尘热闹?
我倚窗远眺,山外山峦重叠。
岭南,我不自觉轻念。
心念已动,却又有几分放心不下,只是这道观无人照料?
忽而又如醍醐灌顶,师父常道修道在修心何拘泥于一观,难怪当初洒脱的弃了道观。
如斯不拘于形,不役于心的境界我自叹弗如,若此番纠结被师父知晓定要敲我榆木脑袋。
我哈哈哈大笑,人都有执念,我的纠结就好比师父执着于我的修仙。
能想象此番理论师父若知定然又要说我一句“狡辩”。
我摇头晃脑,只觉眼前一片清明,师父最终都放下了,我又有何放不下。
海阔天空,红尘滚滚,若道心常在又何拘于物。
门掩桃红,留几分春色在屋内。
我潇洒转而往山下,路遇山后石洞内有事半丸无数,未加犹豫便将其如数纳入森罗袋中,不知会有何用,只道心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