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长街的铜锣已然敲响了三更,唐国公府一片清冷寂静。
这个中秋,因为大哥正在边关领兵,二哥奉旨前往几百里以外的地方赈济灾民,是以府中只有老爹与二娘,二嫂还有小侄四人,记忆之中,从前过中秋节的时候,二娘总会准备许多的点心月饼,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时兴的瓜果,然后一家人坐在天井院里赏月品茗,二哥性情活泼开朗,时常说一些笑话让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还总是惹我生气发怒,从后面追他绕着桌子满院跑。
我与二哥天性就是坐不住的人,是以每次赏月赏到一半,总会寻到机会偷偷溜出去,平时喜欢玩闹的几个好友们,相约在某个街头某个街角,然后一行人走在大街上高声阔论,这个说谁家的公子整天闷在屋子里不肯露头,刚才去叫他都不敢出来,居然比没出嫁的姑娘还要胆小,那个说,你若当真胆大,何必偷偷摸摸爬墙头,若是不小心泄露了行踪,指不定回去要怎样受罚。
名门官宦家走出来的贵公子,衣着华美,容貌俊俏,有的腰系佩剑,有的手持玉箫,甚至还有人,诸如我二哥这般自认风骚清雅的人,大秋天的拿着一把折扇枉作风流,一行十几个人,走在大街上自行开道,颇为惹人注意,虽然明面儿上一副淡定矜持的模样,实际私底下还曾比试过是谁吸引的美人目光比较多,那时候,少年得意,意气风发,不知地厚与天高。
每逢中秋的时候,乡间还会有一个活动,两个相邻的村落间,在已经收割完成的田地里,用晒干的草秸升起一堆篝火,然后村中的少年们相约聚在一起打架,我们也曾冒充村民偷偷参加过一次,最后几个人冲散在人群里,差点找不到回去的路,最惨的莫过于我二哥,因为是个不会武功的软脚虾,被人揍得头晕眼花,等我杀出重围找到他的时候,连衣襟都被撕掉了半截,回到家遭到二娘好生的念叨。
自从我新婚前夜失踪以后,家里已有很多年没有过一次热闹的中秋,直到后来,二哥二嫂跟前添了个小少爷,家里的生气才算恢复了那么一点。然而即便是这种生气之中,还是笼罩着一层阴云,毕竟我的存在与消失,在这个家里,始终都是一件触碰不得的事情,刻意不被提及,刻意不被记起,然而不知不觉间,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曾以为,纵使自己任性护卫,做过许多荒唐的错事,但是在这个家里,至少不会让老爹与二娘伤心,然而现在,心中怀揣着一抹愧疚,连到他们跟前的勇气都没有。
唐国公府里,下人奴仆们都已陷入了沉睡,从不远处的花园中传来声声虫鸣,穿过深秋枯萎的丛林与微风,显得格外清亮而又凄婉,整座府邸黑暗而沉寂,唯有长廊中的一排竹丝扎就的灯笼,晕出一片淡淡的绯红,片刻以后,那座再熟悉不过的高楼中,却隐隐闪烁出些许光明,一点灯火宛若豆粒般,在幽深的夜晚里跳动着,像是想要指引着迷路的孩童回到最初的时光。
二娘提着食盒站在木桌旁,从里面拿出来几碟糕点与月饼,摆放在桌子上,望着它们怔怔出神。
我记得二娘最初嫁到我们家的时候,遭到除了我大哥以外,我二哥与我两个小屁孩的强烈反对,自幼失去母亲的小孩,总是缺乏一些安全感,不想让任何人代替自己的母亲,再加上被戏文里一些恶毒后娘留下了阴影,因此任性自私到不顾父亲的感受,想着法儿的为难这位新进门的二娘。
其实二娘的脾气十分不好,军中养出来的坏毛病,总是习惯性的强势急躁,然而对于我们却是耐心极好,在躲过了三十几次从天而降泼下来的冷水,从被窝里拿出来二十几只恶心脏兮兮的癞蛤蟆,又扔掉十几件被剪成碎片的衣服以后,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渐渐走入了我们的心间。
记忆中,她刚刚来到唐国公府的时候,才不过二十几岁,热烈明艳艳的一个美人,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惦着一把长枪,在花园里陪着父亲耍练武艺,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已经到了可以练武的年纪,她还能脚步不动站在原地,凭着那把长枪把我们几个揍得惨兮兮。
其实二娘曾经有过身孕,在她怀胎七个月的时候,父亲与大哥前往边关迎敌,大哥不幸陷入敌军圈套,几万大军困死在城中艰难死守,纵观朝野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领兵增援的人,是二娘披甲上阵,解了边关城中的围困,救出了大哥,却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
她曾经说,不管她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都只能叫她二娘,因为身为人子,不能忘记自己的娘亲,然而,她却是一直都拿我们当作亲生的孩子,自幼失去母亲,父亲与大哥又时常待在边关,然而我们还是幸福又快乐的长大了,因为有她在背后充当我们的依靠,她的明艳,她的坚强,便是我们坚实不弯的脊梁。
然而现在,昔日乌黑亮丽的墨发,不知不觉染上了白霜,而我,只能透过时间的缝隙,观望着她眉目间相似往日的模样。
她默默站在我的房间里,二十几年没有住人的房子,却依旧整洁如新,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晚风透过雕窗,深夜暗涌微凉,放在不远处的灯火忽然摇曳了一下,落在墙壁上闪烁着温暖的光,她伸出手去,慢慢抚摸着身边的木桌,像是在注视着昔日那个在她膝下撒娇的孩子,良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坐在长街的某处屋顶上,望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高楼,见到高楼上的灯火怔了怔,又看到我房中的二娘,露出了释然温和的微笑,他迈步走进房屋之中,只听二娘说道:“这孩子,从前最爱吃这些的……”
她望着摆在桌子上的糕点与月饼,轻轻皱着眉头,声音愈加哽咽:“那么多地方都找过,找了二十几年,还是没有她的一点儿消息,你说她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到这些东西……”
我爹默默站在房间里,欲言又止,最后安慰道:“你也不必忧心,夜儿打小就机灵,性子也与你一样要强的很,而且还会一些武艺,在外面不会吃亏的。”
二娘拿出了手帕,擦着眼泪偏过了脸,没好气道:“你不也一样,若是真不担心,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父亲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初圣上赐婚的时候,我能站出来强烈反对,夜儿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怔怔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的罪恶与愧疚渐渐萦上心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说,这么多年来,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为了我这个不肖的女儿,承担了太多的辛酸与苦涩;我想说,其实我并没有逃走,那个夜晚,我在认认真真的准备着自己的婚礼,作为你们的女儿,作为唐国公府的大小姐,我知道它的分量是什么,就算我再怎么任性胡闹,也不可能违抗圣旨把自己的家人推入火坑之中。
我想说,我并没有离开,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看着你们,想着你们,一时一刻都不想与你们分开,也好想好想回到从前。
然而,我的消失是事实,给他们,给兄长,给整个唐国公府带来的伤害是事实,在这样的结果面前,一切的言语都没有任何的意义,在给他们的伤害面前,一切的解释也都是自我开脱的借口。
可是现在,他们依旧记挂着还有我这个女儿,在中秋佳节的时候,还记得来到我的房间里,摆上我曾经最爱的东西,还在担心着我在外面吃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期望着哪一天我能再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其实我本可以,偷偷制造一些线索,引导他们找到当初的真相,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死了,尸骨掩埋在某座悬崖的尘灰下面,所以他们等待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他们也可以不必再等下去,然而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希望,当心中的希望没有了,就会迎来最终的绝望,我不忍心看到他们绝望的样子,所以只能继续这样,让他们保持着微弱渺茫的希望,却又一次次的面对着希望破灭后的悲伤。
中秋节的夜晚,家家团圆,幸福美满,天际里挂着一轮明月,云儿也悄悄消失了踪影,唯有几点星子,在穹空中寂静闪烁。
一处酒楼的门前悬着一排木牌,寂月迢迢,落在街上的影子轻轻摇曳,对面的月饼铺子前,挑着一块半新不旧的油毡,微风拂过,发出冰冷猎猎的声响,空气里满是月饼甜甜的味道。
我坐在长安街头的某处屋顶上,望着不远处的那点灯火,不知不觉间,忽然泪流满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