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章 往事悠悠

桂影西移，星光点点，一轮明月悄然悬于天际。

我站在长安城内的一处房屋顶上，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府邸出神，这是半年以来我第一次回家，如同往常一样，并没有踏入府门之中，仅是遥遥观望着，此时的唐国公府外面挂着大红的灯笼，在微风的轻拂下不时摇曳着，记忆中威严凛凛的金字匾额在火光之下泛着些许绯红，看上去温暖而又冷清。

我站在房屋的顶上，刻意隐去了身形，寒风撩起衣摆，发出猎猎的声音，望着那座位处在长安城诸多达官显贵中间，看上去还算得上华贵的府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像望着从前的自己。

其实我自出生时起就与旁人不同，这个不同甚至可以用‘出人意料’四字来概括，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说，本仙直到最后被一块门板撞死为止，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一直在给身边的人制造惊喜兼具惊吓的道路上，兢兢业业且有条不紊的前行着。

首先，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娘亲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府里的管家几乎请遍了全国的名医前来诊脉，当时所有的大夫都断定我是个男婴，那些平时与我娘交好的夫人们，还为此好生争抢了一下，都想要把自家尚未出世以及不知道何时才会出世的女儿许配给我，甚至我娘某次奉召入宫拜见太后时，老皇帝一时兴起，特意给我赐了个名字，也是按照男孩来取字的。

其实老皇帝一开始给我取得名字不是唐夜的夜，而是邺城的邺，那个时候，边关战事紧急，我爹带着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大哥领兵迎敌，奋斗厮杀了三天三夜，最后夺回了被敌军侵袭占领的六座城池，在我娘入宫陪伴太后说话的那天，正好老皇帝也在，席间接到了边关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说是我爹攻占了最后一座城池，将敌军赶到边界线三十里以外，而这座城池就叫作邺城。

皇帝龙心大悦，封赐给我‘唐邺’这个名字，其意深远，然而我一出生时，却是让众人都傻了眼，据说稳婆接生的那天，傻愣愣的站了半天，还扒拉着我的襁褓看了好几遍，最后才敢告诉我娘，生了一位乖巧可爱的千金，于是在众人都以为我是男子的认知下，本仙就这么出人意料的降生了。

我爹率兵回城，是我刚刚过了满月的那天，据说唐大将军凯旋归来，而且不久前喜得千金，当日坐在马背上，春风得意，就连跟在后面的我大哥，也是自豪的挺直了腰杆，只可惜我那时候尚在襁褓之中，无缘得见满城空巷的盛况，以及我老爹与大哥扬眉吐气的身姿伟岸。

听闻老皇帝给我取了一个‘唐邺’的名儿，老爹当时就皱了皱眉头，毕竟邺城一战，尸横遍野，任谁都不愿意让自家的孩子沾染上这种杀伐带血的东西，江阁老一看我爹的势头不对，未免他粗枝大叶出言得罪了皇帝，连忙首先站了出来，向皇帝言道这个名字听着不像个女孩，皇帝表示赞同，但也同时犯了难，毕竟君子一言大如天，更何况他不仅是个君子，而且还是一个天子，说出来的话怎可随意更改。

然而江阁老又道，当时皇帝只是说了唐邺二字，又没说是哪两个字，不如去‘邺’取‘夜’，同声不同字如何？皇帝又表示赞同，于是本仙我又被皇帝改了名字，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家的孩子能够得到皇帝赐名，已是天大的恩赐，更何况本仙的名字，还被搬到朝堂上更改了一次，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以，托老爹与皇帝的福，本仙还在襁褓中吃奶的时候，就已经十分出名。

再长大一些，本仙已经可以离开襁褓，扎了两个羊角辫到处爬，老爹设下酒宴请了很多的好友，而且还把我放在客厅的中间，周围摆着形形的物件，以预言他家女儿我以后能做什么事情，由于我们唐家多出武将，因此老爹连夜赶制的那把缩小版的长枪就放在我的手边，在大家都以为我会拿起那把小长枪的时候，本仙我又一次的颠覆了大家的想象，蹭蹭蹭飞快爬到老远的地方，接连三次的，拿起了一把剪刀外加一团红线。

众人一看都傻了眼，稍微厚道一点的大臣还会劝说我爹，抓阄这种事情，本就是迷信之言，做不得真，当然还有一些败行缺德的损友，趁机打击我爹说，你家的闺女连着三次抓到了剪刀和红线，说明她以后既不是将军，也不是武官，现在培养一下，指不定以后还能开一家裁缝店。

于是，为了不让他家女儿我沦落到去当裁缝的地步，我爹从来都不让我学女红，后来，在我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娘就因病去世了，老爹带着大哥二哥和我三个拖油瓶，取了薛老将军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娘薛丽红，一个仪态万千威风八面的巾帼将军，从此以后，想要学习女红的机会更是渺茫。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抓阄时的情景也不是全无意义，谁能想到，许多年以后，那个连续三次都抓到剪刀与红线的小女娃，当真成了一个月老上仙，虽说明面上给人牵扯红线，实际上却是一把横在有情人中间的剪刀，专门破坏人家的姻缘。

时光悠悠，恰似水东流，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转眼已过了十多个春秋，我从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娃，长成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大姑娘，托我爹与二娘的福，以及得幸于军中诸多奇怪大叔的教导，我变成了长安城中有名的野丫头，整天不是出手打伤了这家的混账小厮，就是偷偷爬上了那家的折花墙头，再不然就是纵马越过街头，与几位好友一起枉作风流。

唐家有女，天生男命；寿数浅薄，姻缘难成。不知何时，坊间开始有了这样的说法，传闻是某个好管闲事的仁兄，专门请了一位得道高人算出来的，我当时听了还很纳闷，心想这位仁兄倒是好热心，好不容易碰到个得道高人，不去求仙问道，偏偏来管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传闻一开始大家还知道它是传闻，然而这样的话儿听得多了，渐渐的，就连自己都开始忍不住相信了。

我虽然并不体胖，但是素来心宽，并不觉得姻缘难成有什么好值得惋惜的，大不了一辈子与老爹二娘以及两位哥哥在一起，一家人永远不分开，当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寿数浅薄这一点，委实让我精神不振了很长时间，毕竟这世上有着诸多的大好河山，尚有许多美食还没有品尝完，若是哪天忽然翘辫子了，想想还是挺害怕的。

伯颜说，不要害怕，你若是不幸早死了，就在忘川河畔等我一会儿，我带着所有你爱吃的东西，到阴曹地府里去找你。

当时我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说从人间到阴曹地府里的路那么远，等你找到我，所有的东西全都发霉啦。

伯颜闻言抓了抓脑袋，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回答说，这样啊，那我走快一些……

伯颜名叫李伯颜，礼部尚书的独子，也是我那时候最好的朋友之一，幼年时曾经不小心掉进了井水里，被人捞起后高烧不止，大病一场差点没命，后来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没想到醒来以后，原本聪明伶俐招人喜欢的小少爷，被高烧烧坏了脑子，性情变得呆呆傻傻，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那个时候，书院里的小孩子不懂事，经常追在他的后面喊什么小傻子，我从不觉得伯颜是个傻子，只是与大多数人相比，他的世界太多简单纯粹了一点，就像一张白纸，不染纤尘，是以每次见到他受人欺负，总会忍不住出手维护一把，渐渐的，他开始喜欢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以我的决定马首是瞻。

我喜欢的人，他会帮我争取，喜欢我的人，他会帮我留意，关于他的诸多记忆，很多都是他捧着刚刚得来的好东西，颠颠的跑过来哄我开心，然后又会在我与别人在一起开心的时候，一个人默默的站在远处，望着我们的样子，又一个人默默的傻笑。

然而，这个我认为天底下最为简单纯粹的人，却是以谋反的罪名被押上了断头台，还记得那天，我带着他最喜欢的东西送行，他跪在刑场之上，慢慢抬起头望着我，依旧笑眯眯的，他说：“唐夜，这回我不能去找你了，不过，我会等着你的，到时候，你来找我吧……”

然而，大婚前夕，一场变故，我果然如预言般早死了，魂魄游荡在各处，天上人间，却唯独找不到忘川河畔，冥界鬼魂千千万万，无数次的查看生死名簿，得到的答案始终都是伯颜溺死于四岁那年。

而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时至今日，都没有再见过他一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