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章 非我族类

他站在石桥之上，身后是万千璀璨炫目的灯盏，一袭轻绿的衣衫翩然若飞，在夜晚的月光中泛着淡淡的白光，手指纤细修长，其中并着一支竹笛，望着我静静的微笑，眉眼弯弯，唇瓣微凉，总是让人感觉到些许莫名的寂静与温柔，瘦削的身形伫立在不远处，一瞬间，竟然有种遗世独立的错觉。

我望着柳相呆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回应，但见他的眉目中闪过些许疑惑，才微微一笑：“闲着没事儿，练练嘴皮子罢了，让柳兄见笑了。”

柳相一脸唏嘘，故意冷嘲热讽本仙我：“上仙此战打得精彩，小妖正是看在劲头上，如何能说是见笑？”

我呵了一声，挑眉道：“天上有几个小白眼狼你不带，偏偏跑到凡间来，专门嘲笑我的么？”

柳相露出来一个讨好的笑，连声说道：“岂敢岂敢，不过是担忧上仙的境遇，故而一直没有离开罢了。”

我闻言有些吃惊，问道：“原来你一直没有离开……”

柳相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伯陵上仙走得倒是挺急。”

我稍怔了一会儿，又缓和了神色，只听柳相道：“上仙看上去似乎很失望？”

我扯出来一个笑，勉强转过视线，看向了桥下人家门廊屋檐下的灯笼，负手回答道：“伯陵上仙，身为月老，尚有公务在身，本就与你不同，有什么好失望的？”

说着，不给他接话的机会，又看向他问道：“倒是你，不是在一旁看得正热闹么，现在出来作什么？”

柳相略一沉吟，回答道：“有两个答案，一个真的，一个假的，不知上仙想听哪一个？”

我闻言挑眉，故意哦了一声，又道：“自然是听真的，假的我听来作什么？”

柳相手中持着竹笛，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慢条斯理回答道：“今日人间花灯节，小妖耐不住寂寞，特意混迹到人类中间，沾一沾凡尘之气。”

我不屑笑了笑，又问：“那假的呢？”

柳相看向了我，一双平静的眼眸中，像是敛着一潭深水，他的语气淡淡道：“小妖之所以会出现，只是想要提醒上仙，不要因为顾念凡情，而做出什么违逆天道之事。上仙既然曾经身为凡人，应当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十全十美有个好结果的，纵使上仙已然身为仙人，有些事……终究不必勉强。”

我有些奇怪，问道：“你的意思是，即使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而把姻缘契的主人推进去么？”

柳相避而不答，反而问我：“上仙可知，你与其他上仙有何不同之处么？”

我轻哧了一声，不屑道：“仙不都长那个样儿，一个鼻子俩眼，难道本仙我还是怪物不成？”

柳相轻轻笑了笑，他低首答道：“我所说的不同，并非形貌上的不同，而是别的上仙从没有把自己当作人，而上仙你却从没有把自己当过仙。”

他见我不回答，又继续说道：“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者，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掌握他人生死与前程的，因为活过的时间长了，见惯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更愿意把那些人生当成一出戏来看待，人生百年，茫茫众生，他们的性命与仙者的永恒相比，不过须臾片刻之间，有谁可以真正在意？”

我微微皱眉，有些犹豫道：“之所以不在意，皆因为他们是天生的神仙，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凡情，倘若他们经历过，当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蝼蚁，也有痛苦绝望的时候。”

柳相低低笑了笑，又轻声问道：“那么，上仙在为人时，见到雨天水漫巢穴，可曾想过蝼蚁的感受？”

听到他的话，我不由有些哑然：“我……”

柳相静静望着我，神情依旧平淡，不见一丝哀情，更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上仙，所谓天地万物，众生平等，不过一句虚词罢了，非我族类，不与齐心，方是世间至真之理。仙者，之所以为仙，高高在上，受到万物生灵的信仰，是因为他们让我们忘记，他们不是人，不是妖，更不是蝼蚁，不会为我们设身处地做任何事，甚至有时候，为了谋求他们自己的生存，可以牺牲三界任何的生灵，屠戮全族，血染焦土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他的话音在我的耳边久久回荡，像是一阵阵带着刀刃的寒风，把我的心刮得生疼，这是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我一直都在故意逃避的事情，仙与人之间，毕竟是两个族类的生灵，有着天与地的差别，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当唐夜那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多了一重身份，却没有想到，原来，我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人类……

非我族类，不与齐心，是否当年在我从青鸟姐姐手中接过仙圭的时候，就已默许了自己对于人类的异心？人类，相较于渺小自己百倍的蝼蚁，自然不会感念于心，那么身为仙者，面对芸芸人生，又该怎样对待自己的这些蝼蚁？

柳相又说道：“你看那些飞升之人，成仙以后，自认为脱去红尘，堪破人生，便再也不喜过问人间之事，诸如宋仙君与沈仙君那样捡来的神仙，下界公务时，也不过是‘游戏’二字，再难做到尽心尽力，因为他们比上仙你清楚，自己早已不再是人，又何须将那些人类的命运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轻柔，恍若拂过耳畔的微风：“更何况这世上之人，皆有自己的苦楚，上仙喜欢花好月圆，可知所谓姻缘，其实也能成为苦楚中的一种。”

我有些犹豫，回答道：“我只是喜欢善良的人们，希望予他们以回报，让他们获得尘世的幸福，我知道仅凭一人之力，成效微弱渺茫，但至少在我这里……不能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导致他们一生一世的痛苦。”

柳相涩然一笑，问道：“上仙如今这样想，究竟是单纯的尽心尽力，还是根本的凡心未死？”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以后，才喃喃道：“我……你说得对，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仙人，即使住在天宫里面，也一直拿自己当作凡人看待，可这……其中有冲突么？我本来就是我，不过换了一个身份，做着与往常不太一样的事，难道就因此变成另外一个人？天界是有规定仙者不可触动凡心，可是……我只在自己心里想着，没有告诉任何人，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事儿，更做不来危害三界的事情，这也……有错么？”

柳相弯了弯唇角，淡淡问我：“上仙可曾想过，倘若将来有一天，仙与人类兵戈相见，那个时候，你当如何？”

我不由嗤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人类与仙打起来，这就好比蚂蚁撼大树，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且现在三界六道平和安定，人类与仙者之间关系稳固，怎么可能会出现兵戎相见的一天？

又听柳相问道：“如果……有那个可能呢？”

我想了一下，故作漫不经心答：“我虽然已经不是人类，但至少耳聪目明，分得清是非对错，若是他日两族真有兵戈相见的那天，即便背叛整个仙界，亦或是背叛整个人族，也自当站在有理的那一边。”

柳相轻轻笑了笑，我立即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你笑什么呀，别说是人类，即便将来你出了什么事情，只要没有做出违逆天道，罪大恶极之事，我就是这个上仙不当了，不惜反下天界，也定会护你周全，不会教旁人伤害你半分。”

我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呃……不过以我的修为，不让你受伤半分，是不大可能的了，顶多我们两个被打成猪头，一起被扔下天门，沦落凡间当个苦命搭档，也是挺不错的。”

柳相又抿唇一笑，淡淡道：“上仙……当真是个天真正直的傻瓜……”

我又白了他一眼，愤愤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柳相看向了我，故意不回答，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倘若真的到了那日，还请上仙当作不认识我就好，何必引火上身，多赔出去一个？”

我摆了摆手，回答道：“柳兄此言差矣，我唐夜并非好事之人，但也并非怕事之人，倘若真的到了那时，让我放着你不管，岂不是要我日日难眠，心里不安了？”

柳相哦了一声，回敬道：“那上仙的意思是，你要舍去上仙的身份，与我反下天界一同遭难，让我日日难眠，心里不安了？”

本仙立即点头，毫不客气道：“这是自然，你心里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我该怎么做，这是我的事，怎可混为一谈？”

柳相忍不住笑了，低声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哪有施恩施成这样的，人家明明不要，还非得塞在人家手里，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

我瞥了一眼他，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答道：“柳兄既是我的好友，岂能为了自己心里一时舒坦，给我留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是吧？”

柳相怔了一下，随后又缓颜笑了，轻轻道：“多谢……”

我也跟着笑了笑，随即看向了远处的灯火，心里不知为何，好像渐渐有了些依靠。

见到雨天水漫巢穴，仍会惦记蝼蚁性命的人，是圣人，我从来不是圣人，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圣人，茫茫天地，生灵千千万万，仅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能改变什么，可是至少，我还可以守护身边的一些人，守护我心中在意的一些事，这样的程度，对我来说，便已足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