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家自我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居住在长安城,而且书香门第,世代为官,从没有听过与渝州城有什么牵连。住进江府以后,我也从府里的下人那里听了一些说法,原来江家祖籍渝州,因为祖上做官才举家迁进长安城,之后府门底下又出现了几代朝官,所以江家才在长安城里扎下根来,家乡的宅邸自此荒废,再也没有回来过。
十多年前,江阁老那体弱多病的儿子不幸去世,儿媳料理了后事以后,独自离家几天不见踪影,最后在西山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找到了她的尸首,江家接连遭受了两次打击,两位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才不过两年,江老夫人也郁郁而终,望着自己府里人丁凋零,江阁老心中不免难过,不能再为朝廷办事,于是向上头递了一份奏折,声称自己年事已高,希望皇上能体恤他离家多年,如今垂暮倍感思乡,能让他落叶归根回老家陪伴祖宗。
当今皇帝年纪轻轻,并不糊涂,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深知他老来丧子,心绪尽伤,又念及江家一直劳苦功高,出过不少为朝廷效力的忠臣,于是下旨对江家百般嘉奖与恩宠,并且吩咐地方官员要对他们多加照拂,便放阁老衣锦还乡。
于是江阁老带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孙女乘船南下,外加几个随从的下人很快便回到了老家,在原本的宅子上建起了新房,又从地方的集市上添置了几名下人,祖孙二人算是从此住了下来,因苏家与江家定有婚约,一个有钱,一个有权,门当户对,平时多有往来,两者相辅相成,富贵荣华,地位如何显赫自是不必坠言。
猛得一下听到江家少爷逝世的消息,本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回想起当年长安城里,那个斯文儒雅的少年书生,以及那日他奉江阁老之命,带着自家下人送来几筐新鲜的橘子,瘦削的身形站在我家正堂里,仿佛一张飘在天上的纸鸢,一下子就被风吹走了似的,然而面对我爹和二娘的询问与致谢,言语不卑不亢,行为谦逊有礼,不得不说,有些痛心惋惜。
还记得那时,我和我那个缺德二哥躲在正堂外的窗户边,两个人伸长了脑袋望着框里的橘子眼馋,待到江家少爷离去以后,只听二娘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什么江家的这个孩子,年纪轻轻,身子却这样不好,实在是招人心疼……
如今二娘的叹息声依旧回荡在耳边,而那个活在我记忆里的书生却已经人走天涯远,现在想来,其实月言那个孩子也真是可怜,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母亲,因此不管是为了江唐两家的交情,还是为了本仙我姻缘簿上那凄凉惨淡的功绩,我现在都得打起了精神,帮助月言紧把门关,好好挑一挑这个未上门的女婿。
因为时值深秋,再过一些时日便是中秋佳节,距离渝州城不远处的山上景色甚好,枫叶正浓,堪比二月的红花,而且路边的果树上还结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文人雅士们觉得颇有意趣,于是邀请江阁老一起入住山中的别居,众人曲水流觞,吟诗为乐,没有个七八天,估计回不来。
因为这个事儿,月言还向我百般致歉,说什么自己的恩人至此,然而祖父却不在家中,实在是有所怠慢,听得本仙很是心花怒放,心想我巴不得江阁老在山中多住一些时日,不然等他回来了,见到本仙我的一张老脸,认出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唐夜,不闹出天大的乱子才怪。
其实这也是我目前最为担心的地方,让青鸟姐姐知道我在姻缘契的主人面前现出真形,顶多被她骂到头脑充血,然而若是让江阁老知道我就是唐夜,紧接着一封书信递到我们唐国公府,搬来我老爹与我二娘,那可如何是好?
在江家辗转反侧一夜以后,第二天早上,我去找了月言,那时候她正坐在铜镜前梳妆,抬眼见到本仙我站在门口,缩头缩脑的模样像是一个刚刚犯事的小狗,于是连忙站起身来,把我牵进屋里道:“来到我门口为什么不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本仙我有些讪讪,欲言又止:“月言,我……”
这位江家小姐虽然举止比较温柔,那个声音就跟化了水似的,奈何为人热情过了头,本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按在了梳妆台前,宝玉珠钗一个个尽往我头上招呼,本仙我傻乎乎坐在凳子上,有些发怔,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又听她说道:“方才一直想着,该送你一件礼物,这盒子里的首饰都是全新的,不知这些东西,你可还喜欢?”
望着眼前珠光璀璨的首饰,本仙我惊得目瞪口呆,差点坠掉了下巴,虽说江家小姐感激我的救命恩情,而且江家显赫多年,临行前还受到皇上的许多赏赐,家里颇有一些底子,但是出手要不要这样阔绰?本仙我只见过送人一支珠钗,一个宝石的,这样满满一盒子的宝贝推过来,便是在皇帝老儿的后宫里,都没有见到过几次……
于是本仙我定了定心神,说道:“月言,我当日真的不是想要救你,其实你不必如此。”
月言低下了头,神情有些落寞,言语间带着犹豫,最后还是说道:“我……我也是单纯的想要送你礼物,与当日的事情并无关系,这些东西,你不喜欢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本仙我虽说先前被罚了仙俸,已经穷得想要去喝西北风,但是依然牢记圣人的教诲,不敢有半分的越矩,而且天上早有规定,仙者在下界公务时,若是趁着职务之便,收了不该收的东西,可是触犯天条遭到天谴的,因此这些个东西,本仙我是决计不敢染指的。
然而望着月言的沮丧模样,不得不说,本仙有些心疼,到底是故人的后辈,自是与旁人不同,于是本仙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喜欢,而是……你也看出来了罢,我不怎么佩戴这样的东西,突然那么多首饰摆在跟前,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月言有些疑惑,反问道:“真的?”
本仙我点了点头,真的,自然是真的,比她送给我的那个盒子里的金子还要真。
其实我从出生时起,就一直被当作男儿来养的,家里的人,除了大哥忠厚稳重,偶尔还拿我当成小妹以外,像是二哥那样缺德恶劣的人,从来都不把我当成姑娘家,恨不能一天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我老爹和二娘就更是可恶了,别人家的闺女都是躲在屋子里绣花,也就他们俩,姑娘我刚刚学会走路,就把我扔进校军场里面,跟随一群将军大叔学武……
后来我小姨与我表姐住进了唐国公府,本仙我就更是很少碰过女子的东西,其实这中间颇有一些缘由,比如我二娘一时心血来潮,从集市上给我买来一件好看的衣裳,一旦被小姨看见了,必会夹酸带醋的说什么果然这大户人家的小姐金贵娇美,打扮起来堪比天仙下凡,反之像我表姐那样的,便是带上了凤冠,也不及我的一小手指头好看。
于是为了不让她们感到自己地位卑微,表姐与我相比有何差别,我们唐国公府对自家亲戚有何亏待,二娘她就要派人去集市上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回来,然而本仙我就是有那个烂毛病,见不得有人与我穿戴同样的东西,因此每次表姐的东西一拿回来,我就会把我的那个东西压箱底。
然而每当表姐与我们共赴宴会的时候,看见我仍是穿着从前的旧衣服,就会当着大家的面温声细语的说什么,她家姨夫待她恩重如山,吃喝穿戴都是与她家表妹我同一规格,就拿身上的那件衣服来说,表妹我就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最后还不忘怯生生的问我,只是不常见表妹穿过,是不是觉得与她穿戴同样的东西,有些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表姐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握着一方小手帕,拭着盈盈泪光妥协道,若真是如此,唐国公府以后断然不要给她置办与我同样的东西,最后大家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山中制霸的秋老虎,而表姐她则是善良柔弱任我欺凌的小绵羊,可惜话虽说得好听,但就没见她们母女俩要得东西少过,整天面对这样的人,你说恶心不恶心?
于是最后索性,本仙我整天穿得跟个街边小混混似的,不带珠钗,不买首饰,即便有时二娘买了什么东西,宫里又赏下来什么宝贝,看都不看全都让人送到表姐的跟前,让她少了一些说辞,也省得本仙我听到以后心烦。
唉,其实有时候想想,本仙二十多年前招致那样的结局,也全是自己作死作的,明知道对方是个白眼狼,还企图让她自己懂得满足,殊不知,割肉投食,只会让她更加贪得无厌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