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金桂盛开,东海仙岛上清风送爽,袭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沈丹青端坐于一方酒案旁,身着一袭湛青的衣衫,外面笼着一层淡青的轻纱,长袍衣摆曳地,漆墨流云的木簪束着乌发,一副清雅闲人的懒散模样。他端起了摆在面前的酒杯,精致面容间含着轻笑,青色的身形像是要融于身后万千桂树的底色中,缓缓向不远处的玉磬上仙道:“玉磬上仙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玉磬上仙亦是举杯回应道:“止阳宫里有天帝坐镇,仙友们众志成城,相处和谐,好,自然好。”
沈丹青的唇畔带着笑意,闻言挑了挑眉,又把手上的酒杯放了下来,说道:“我怎么听说因为轻瑶上仙这事儿,玉磬上仙手上所负责的命数受到极大影响,正在修补司命簿忙得焦头烂额,如今见到玉磬上仙若无其事,甚至尚有闲心陪我们推杯把盏的模样,想来是仙友我先前听错了啊。”
玉磬上仙眉花眼笑,干巴巴讪笑了几声,回应道:“便是凡间下地的耕牛,也有拴在田头喘口气的时候,仙友我日日夜夜奔波忙碌,止阳宫的公务就算再怎么紧要,也没有让仙友我不眠不休的道理罢,倒是沈兄你不是应该陪同容羽上仙一起,进那幻境为轻瑶上仙设劫么,今日怎得也有闲工夫来到此处了?”
一来一回,谁都没有讨到便宜,于是沈丹青只是淡淡瞥了玉磬上仙一眼,懒洋洋道:“仙友我自然也是寻到机会出来歇息片刻,玉磬上仙当知我意。”
我和伯陵坐在一起看热闹,见到他们两个针锋相对,不由压低了声音向他道:“他们两个半斤八两,倒是有那个闲心五十步笑百步。”
伯陵坐在我的身边,指了指我右手边的荔枝,漫不经心道:“闲着没事无聊么,他们两个凑到一块儿,你还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趣儿的话来?”
我把那盘子荔枝放到他的面前,紧接着又听沈丹青说道:“你们两个坐那么远,在那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我嘿嘿赔笑,连忙举杯向他说道:“这不是看你们说得正是热闹,没敢站出来打岔么。”
玉磬上仙轻哧了一声,带着些许嘲讽般,抬手打了一个呵欠,轻飘飘的道:“伯陵上仙与唐夜上仙整天黏在一块儿,没想到来到这块儿地方还是分不开么?”
见战火不自觉燃烧到我们身上,伯陵手中握着一个酒杯,嘴角含着轻笑,望向玉磬上仙挑眉:“我们便是分不开了,又当如何,玉磬上仙看起来很不满么?”
玉磬上仙回敬道:“岂敢岂敢,这天上地下的仙友,谁不知道你伯陵上仙与唐夜上仙的感情最好,仙友我便是想羡慕也羡慕不来啊。”
仙岛上云雾缭绕,如同乳白色的轻纱飘荡在半空上,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金桂的幽香,推杯把盏,酒酣半晌,再次醒来时,天空中已经爬上了月亮。
我坐起身来,见到伯陵他正躺在我的身边,一袭锦红的衣袍散落在地上,染着半阙霜重寒凉,他轻轻闭着眼眸,枕着我的一块衣袖乖乖睡着,就连墨发也是齐整柔顺的垂着,没有一丝凌乱的迹象。
我坐在原地,呆呆的望了他一会儿,手中化出一件披风,小心翼翼给他盖上,这才轻轻的把自己的衣袖从他的身下扯出来。沈丹青和玉磬上仙两个,也是醉得不轻,一个个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倒在那里跟坨烂泥似的,估计便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响雷砸在他们头上,也不带什么反应的。
我扶着酒案站起身来,只觉得头脑晕乎乎的,路过沈丹青身边的时候,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对着他的俊脸狠狠踩了一脚,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再回头看向沈丹青,这厮果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躺在那里依旧睡得雷打不动。
迈步来到海边,耳畔的流水声潺潺,不时袭来的微风中,还带着一丝海水的苦咸,我站在海岸礁石上,望着茫茫无际浩浩荡荡的水面,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是在一阵阵的发寒。
柳相那日的话依旧回荡在耳边,像是来自心底的声音,细语低喃,一次次,一遍遍,逼得人无处可逃,逼得人无处躲闪,唐夜喜欢伯陵,这件事情,其实许多人都已心知肚明。
这个世上,其实有一种人,正如同伯陵那样,可以论断世间男女痴情姻缘债,可以堪破红尘往复孽缘多情劫,辗转在他人的命轮之中,穿梭在他们的爱恨情仇里,却唯独看不破属于自己的情。连玉磬那样的人都会说,伯陵上仙的品性你我都很清楚,不要抱着无谓的希望,最后落得个凄凉光景。
我可以一如既往就像寻常那样,与他嬉笑怒骂只当个普通的仙友,也可以不动声色收敛自己的心情,只为从此陪伴在他的身边,唯愿能够时常看到他也好,然而那些辗转在心头里的爱恋,那些融于言行举止里的心情,就像滔滔的流水,总是不经意间倾泻而出,又该怎么样才能掩藏?
我与伯陵之间,是相依相伴二十多年的至交好友,如同玉磬说得那样,两个人整天黏在一块儿,便是受邀前去赴宴都不愿意分开,总是出现在眼前的人,若是哪一日不在身边,也会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他拿我当作无话不说亲密无间的好友,而我却对他抱有不该有龌龊的情,这样的事情,有时候连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觉得羞于启齿。
在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会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愿意得到……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还是我刚刚来到月宫的时候,那时突遭变故,自己被扔在了一个悄无声息的悬崖下面烂去了骨肉,父母分离,兄妹再也不能相见,浑浑噩噩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晕晕乎乎当上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所谓的月老,整个人像是漂在海上的浮萍,身边却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是他救下了我,在我以为自己将要死在赤炎兽脚下的时候,看到他的笑容,灿烂妖娆,漫不经心中还带着一丝轻佻,不知怎得,明明身临险境却感到无比的安心,望着他的面容,一时错愕失神,甚至都说不出话来,然而心里分明想着的,却是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如他一般漂亮美貌的人。
后来,天帝于东海设宴,伯陵上仙一举成名,很多仙友上前与他客套寒暄,而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微若尘灰的小神仙,坐在遥远偏僻的角落里,望着那道快要淹没在仙友中间的身影,其实心里羡慕到不行,曾几何时,我把他当作悬挂在长空上的月亮,遥不可及,连上前与他说话,都算是一种勇气,一种奢侈。
然而,即便是天空里的月亮,也有突然砸到自己脑袋上的一天,望着趴在自己怀中酣睡的小狐狸,心里受宠若惊欣喜不已,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懂,那时候的伯陵为何会找上了我,是我的阴错阳差运势太好,还是如同他说得那样,我的那个位置比较偏僻,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在之后的时光中,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交到了倾心以待的好友,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神仙,天界的时光不比凡间,我们还有许多的时间,一天天,一年年,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却丝毫不觉得枯燥或者厌烦,茫茫人生中,不知尽头的岁月里,能够有那么一个人,时常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其实是一件多么值得欣喜和庆幸的事情。
伯陵的心性很是温顺,很少主动找人麻烦,面对他人的麻烦,最多也就是落井下石,在嘴上讨些便宜,即使被人找了麻烦,也时常是爱答不理的,他很少有自己在意的事情,因此也很少为自己据理力争些什么,很多时候更像个局外人般的存在,所以与我们在一起时,经常是他安静坐在一边,笑吟吟望着我与沈丹青相互打击,偶尔出手帮我一把,然后继续笑吟吟的看热闹。
情这种东西,不得不说有些奇怪,明明安安静静纯良无害的一个人,不出声时好像与我们都不是同一路人,可是却偏偏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时常在不经心瞥见他的时候,看到他唇角含着的一抹轻笑,时常在下意识的寻找中,对上他望着我时不咸不淡的目光,于是目光记在心上,轻笑回荡在脑海中,一点一滴,慢慢积累,渐渐地,心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期许,开始妄想那道本不可及的身影,总有一天也有真正得到,被自己握在手上的时候。
世间罪恶千万种,不过一个‘贪欲’而已,仙者无欲无求,向来清静无为,若是心中起了贪念,执着于心,纠缠往复,总也无法排解出来,便是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便是沈丹青这样的,也只是粗粗图个乐趣而已,而我这么多年来,却是凡心依旧,抱着不该有的希望,恋着不可能得到的人,午夜梦回时刻,细数自己的过去曾经,回首与他的点点滴滴,火盆上面架着冰心,又是温暖,又是心疼,然后又在自欺欺人,也在十分清醒的等待着,等待着属于我自己的那个结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