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翠先前那样做,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亦不是贪生怕死不敢自尽,而是她想留住一条性命,然后等待心里的那个人。
当年那位老先生辞世以后,万念俱灰的侬翠站在村头边的河岸上准备跳水,当时她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在河里扑腾了几下,还喝了好几口的脏水,本以为一条性命就要结果于此,不成想有个书生也跳进水里,把侬翠拖上河岸救下了她的性命。
那书生对侬翠言道,先生苦心孤诣养育于她,也是希望侬翠能够过得快乐,现如今先生一走,她却在此处跳水自杀,实在是枉费了先生的一片好心。
侬翠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默默流泪,告诉他老先生待她恩重如山,这如山的恩情她便是下辈子都还不完,现在老先生因她而死,她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间?
书生与她一起流泪,言道大丈夫生在世上,从不为生死浮名所累,老先生生前德高望重,门下桃李即使不言,亦可下自成蹊,倘若老先生在天有灵,定然也不希望她会做出如此傻事,与其在此寻死觅活,倒不如留得一己有用之身,学着老先生行善积德。
于是在这个书生的劝慰下,侬翠彻底想开了,顿悟了,再也不死了,并且还在心里默默的,默默的喜欢这个书生了。
然而这位书生才高八斗,有着报效朝廷的鸿鹄之志,几年前离开乡村,前往长安城参加科举考试,原本以为凭着那书生的才学定能金榜题名,然而那书生自从去了长安之后,却像个肉包子打狗,再也没有了消息。
侬翠在家乡一边抵挡着父亲的逼迫,一边回避着恶霸的抢亲,本来处境就已经十分艰难,不成想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司马老夫人那边又要把她送人,侬翠万不得已,等不到那位书生最后一面,总归是有些不甘心,于是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下策,不顾名节勾搭好色成性的司马少爷本仙我。
但是她没有想到,少爷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少爷我,自从在池水里泡过以后,那个脑子忽然开了窍,下定决心要改邪归正,化欺凌弱小的恶霸为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在她的设计将要成功时,她家少爷我幡然醒悟,停止了自己即将犯错的举动,也让她的脑袋彻底清醒,经过几天几夜的深思熟虑,觉得自己不是在为爱执着,而是在糟践自己的生命。
最后侬翠慢慢道:“倘若以这种方式苟活在世间,即便他将来回来了,我又有何颜面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少爷当日的举动,侬翠一直铭记在心,很是感激。”
她肯掏心窝子向我坦白,并且说得言辞甚是恳切,然而少爷我始终有点儿高兴不起来,司马少爷毕竟是司马少爷,还是本仙我现在的肉身,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东奔西走的为两位婢女小姑娘排忧解难,怎么在她们一个个的面前,却成了压缸底没人要的酸白菜。
本仙我扯了扯面皮,微笑道:“事已至此,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侬翠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不过一命赔一命。”
亲娘哎!我只说侬翠姑娘的性格刚强决绝,但是也没想到她居然刚强决绝到这种地步,居然想到与人家同归于尽,现在想来,本仙我是何其的积德行善,避免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惨案。
司马老夫人说,允许侬翠提前为自己赎身,还让我过来通知她,然而本仙我偏不通知她,又说道:“你冷静一下,千万不要做傻事,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侬翠姑娘悲凉一笑,叹息道:“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本仙我趁机道:“老夫人向来疼爱于我,兴许由少爷我去说一说,她就不会把你送出去了。”
侬翠她转头看向了我,又慢慢的低下了头:“这样的事情,少爷你当我没有想过么?一个小小的婢女,却劳累少爷费心说情,难保老夫人她不会多心,看秋瑾的例子就知道了,少爷你去求情,只会让老夫人更加想要把我送走而已。”
听到这里,本仙我不得不说,非是司马老夫人多心,而是侬翠姑娘你太过多虑了,看着她伤心黯然的模样,本仙我依旧不动声色,不痛不痒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解决问题有千百种方法,你实在没有必要,选择最坏的那种打算。”
侬翠静静的望着水面,背影依旧凄凉可怜,她淡淡回应道:“少爷,有些人,是你无论如何都躲避不掉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听起来更像是喃喃自语般:“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场噩梦,只要有他出现,就会带给我无尽的辛酸与苦难,即使后来到了这里,也依旧不愿意出门去,只怕走到哪个地方,他忽然跳了出来,有时候感觉……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让他今生如此的折磨我,如何都摆脱不掉,也许只有他死了,或者我死了,这一切才能结束。”
原来是在说她自己的父亲,本仙我有些叹气,不想再欺骗侬翠下去,于是说道:“他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侬翠轻哼了一声,微微感概道:“是啊,他怎么会死,卑鄙无耻的人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因为于他们而言,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不必在乎给他人带来多少痛苦,即使背负着别人的怨恨与骂言,也依旧能活得不痛不痒,我们以为可以指责他,可以伤害他,殊不知有些人根本是没有心的,这样的人要该怎样才能让他感到羞耻,为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感到忏悔。”
我觉得,再这样与她说下去,这位侬翠姑娘很有疯掉的倾向,于是言简意赅道:“老夫人说,让你尽快凑齐赎身的银子,她准许你提前赎身了,赎了身以后,她就没有理由再把你送出去了。”
侬翠姑娘转过头看我,她的神情呆滞了片刻,立即站起身来,难掩一丝激动之色:“真的?”
我点了点头,只见侬翠又哭又笑,眼睛里氤氲出泪花,激动的泪花,高兴的泪花,嘴上不住的说:“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我笑了笑,轻轻呼了一口气,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你现在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犯傻了吧?”
侬翠点了点头,少爷我又说道:“赎了身以后,你若是害怕那些人找你,不如就留在府里,继续照顾老夫人的起居,我们司马府依旧还会给你月钱,如何?”
两全其美的好事,侬翠自然满心欢喜,刚想准备离开,又被少爷我叫住了脚步,我向她走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问道:“少爷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你的意见。”
见侬翠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少爷我握拳轻咳了一声,问道:“有一只兔子,每日辛苦储存粮食,回到山洞里发现,公兔子背着它把粮食送给其他的母兔子吃,你说母兔子应该怎么办?”
侬翠想了一会儿,反问道:“分给其他母兔子吃得东西里面,有公兔子储存的粮食么?”
本仙我又握拳轻咳了一声,回答道:“没有,他和他的母亲老兔子整天蹲在窝里,全靠母兔子四处找东西维持生计。”
侬翠又反问:“那两只兔子对母兔子怎么样?”
我听着有些尴尬,先前不觉得有什么,怎么现在越往下说越是觉得,本仙我的问题有些愚蠢,于是硬着头皮回答道:“不怎么样,那两只兔子把她当成移动的萝卜菜,见到其他的兔子长得美,还想用母兔子的萝卜菜去讨好巴结人家,不仅没有心怀愧疚以及感恩,反而对母兔子的萝卜菜嫌东嫌西。”
侬翠姑娘冷哼了一声,义正言辞道:“少爷,你不要说了!这种人在我们乡下就叫吃软饭的,自个儿没有什么本事,还妄想攀上高枝儿,简直就是贱骨头!”
少爷我点了点头,又问:“所以你觉得,那个母兔子应该如何?”
侬翠毫不迟疑回答道:“我若是她,定然会把自己从前的东西全都讨要回来,把那两个昧良心的兔子赶出山洞,自己挣来的粮食自己吃,吃不完放着以后吃,难听一点儿的话来说,便是养了一条狗,它还会冲我摇摇尾巴,何必花费力气去养两个白吃闲饭的,让自己上火生气。”
我又问道:“但那只母兔子的心里,一直把他们当作家人看待,若是让她知道了,会不会心里难过?”
侬翠姑娘言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世上的好人家多了,何必非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本仙我思忖了一下,问道:“若是那两只兔子,很有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日后可以改邪归正呢?”
侬翠闻言冷哼道:“这种事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现在的态度都是如此,日后岂不是更加嚣张?更何况时光宝贵,我自有我的大好前程,就算他们真的能够改邪归正,然而我凭什么浪费时间,把自己的终生压在他们身上,陪他们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我觉得侬翠姑娘的话很有道理,紧接着又听她说道:“这就好比姑娘嫁人一般,不要以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须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道理,我先前脑子犯混的时候,如果少爷你的脑子也跟着犯混,你我岂会有今时今日的光景?所以说人就怕妥协,白白让自己受委屈,到时候想要后悔都来不及。”
少爷我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你且去吧。”
于是侬翠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我又叫住了她,问她要到哪里去,只见侬翠姑娘眼露凶光,浑身杀气凛然,说厨房里新买了一只公兔子和一只老兔子,她要亲自下厨为少爷我煮一锅红烧兔子肉,算是谢一谢少爷我的恩情,她家少爷我的嘴角抽了抽,让她下去煮兔子肉了。
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前一刻还凄凄惨惨戚戚,下一刻就阳光灿烂人比花儿美,本仙我望着那道就差闪着万丈光芒的身影,不由在心头概叹,倘若这朵花儿能够时常在枝头盛放着,不再经历冰霜与苦难,也不枉费本仙少爷我的一番苦心。
清风阵阵,春光迷人,本仙我的心里很是高兴,一是因为侬翠姑娘的难题已经解决,二是因为秋瑾姑娘的难题将要解决,虽然结果可能不那么令人满意,而且本仙我极有可能再被青鸟姐姐叫去大骂一顿,但是本仙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于是本仙我迈着轻快的大长腿,脸上生光,得意洋洋,刚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对,这个侬翠,刚才的意思是说本少爷我是个没人要的酸梨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