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司马府,司马少爷尚在床榻上睡觉,雷打不动的那种。
我和伯陵站在花园里头,一片漆黑,四下无人,唯有清香阵阵,外加三两只喝血的蚊虫。
伯陵懒懒道:“事已至此,唐夜上仙打算如何?”
本仙我的怒火仍在五内翻腾,心情颇不平静:“自然是想出一个法子,让秋瑾尽快知道真相,看清张易生卑鄙无耻的嘴脸,从此与那张家母子断绝来往。”
伯陵挑了一下眉,又说道:“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这可是你今年牵线的第一桩姻缘,若是因此散了,明年的鹊桥会上,青鸟仙使可就不单是罚仙俸那样简单了。”
想起鹊桥会,本仙心中十分发愁,直想叹气:“不然怎么办,明知那张易生是个心口不一的混账,还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在姻缘簿上添一笔功绩,便要舍弃秋瑾一生的幸福,不顾一切为他们牵姻缘么?”
伯陵的手里正在整理他的破红线,头也不抬回答道:“我只是顺便提醒你一下,免得你好了伤疤又会忘记昔日的教训,反正他们又不是我的任务,唐夜上仙你要如何做,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反正怎么样都可以。”
反正怎么样都可以,听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放在我这里却又是无比的艰难。
仙者看似超凡脱俗,掌握着千万生灵的生死与命途,然而只有真正坐到这个位置上,才会明白身为仙者的烦扰与忧愁,就拿我们月老来说,表面看上去只是给人牵牵红线,搭搭姻缘,不晓得有多轻松愉快,然而每当想起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成为改变别人一生的契机,做起事来心里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耳畔依旧回响着侬翠那天的低语,她说:“少爷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对我们来说,便是性命攸关一辈子的事情……”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左右为难,步步维艰,生怕犯下那么一丁点儿过错,最终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本仙我并不像伯陵和沈丹青那样,可以收集到很好的姻缘契,男女主人心有灵犀两情相悦,即使不用牵线也很容易就可以走到一起,我所收集到的姻缘契,大多都是那种即将散架的姻缘,即使如此,在面对自己的每一次任务时,依旧很认真地在帮助男女主人牵红线,然而事实不如人意,便是我再怎么努力,即将断掉的姻缘也不可能强行牵扯回来。
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两个人既然已经没有了情份,待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耽误彼此的前程,何不给他们一个痛痛快快的结束,从此海阔天空,山水再无相逢。
在如今的这段姻缘里,张易生明显是把秋瑾当作活动的钱袋,虚情假意骗取对方为自己尽心尽力,而秋瑾呢,把他当作青梅竹马的邻家情郎,无论吃了多少苦,无论受了多少累,能够为他做些什么,能够为他们共同的家做些什么,她便已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可惜,她把人家当作家人一样看待,人家却未必懂得她的情意,接受她的好心,在张家母子眼中,她只是一个乡野丫头,一个根本配不上他们的乡野丫头。因为他们如今落了难,又没有可靠足够的生活来源,才不得已与她牵扯到一起,一旦有了像梁彩蝶那样的官家小姐,人家便迫不及待划清界限,简而言之,从一开始,他们就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秋瑾,觉得自己的身段比这个乡野丫头高出去一头。
我大哥曾经说过,需要施舍才能给予的感情,都不是真正的感情,而一切需要你的卑微才能维系起来的感情,也都是不怎么牢靠的,因为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卑微,而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有耐心施舍给你感情。
还记得那时候,我刚刚受了点儿情伤,对方是当朝丞相最小的儿子,风度翩翩,文采斐然,长得也很好看,不仅是我们长安城鼎鼎有名的官宦才子,还是许多闺中小姐芳心暗许的梦中情郎。
我们相识在一个庙会上,相识的过程有些尴尬,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隔着脑门都能感觉到无比的汗颜,那时他带着两个书童走在大街上,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街边的空地上建了一座悬挂花灯的高架,一根绳子不慎脱落,导致整个竹架都朝着大街中央砸了下来。
本仙我那时候,正和府里的婢女逛大街,眼见着竹子高架倾倒下来,街上的人都抱头鼠窜四处逃命,本仙我正义的热血突然涌上心头,很快就烧坏了脑子,飞快窜到那个竹架子的底下,拉住一个人的衣领往后一甩,同时见到那人踉跄一步快要摔倒,又下意识的伸手稳稳扯住了他的腰带。
就这样,本仙姑娘我一手力大无穷撑着竹架,一手扯着腰带挽救人于危难的伟大身姿,永远的镌刻在长安城父老乡亲的脑海间,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意外,更倒霉的是,在本仙我扯着他腰带撑竹架的时候,那个腰带突然很不争气的断了,断了……
于是,流言越传越走样,到最后成了本仙我在大街上勇猛救人,还不小心扒了一个人的衣裳,而这个一不小心被我扒了衣裳的人,就是丞相家那位风度翩翩文采斐然的小儿子沈洛。
沈洛公子当时很感激本仙我的救命之恩,再加上他是我那个缺德二哥的同窗好友,因此我们私底下又多接触了一些,并且在那个小姑娘喜欢胡思乱想的年纪,本仙我很不知羞耻的把他当作了我的暗恋对象。
直到湘公主前往丞相府做客,丞相夫人问我们各自喜欢读些什么书,我说《左传》和《春秋》,她说《烈女传》和《秋水词》,丞相夫人听到以后喜欢得合不拢嘴,她说沈洛平时也喜欢看看那些诗词,而那些被同样邀请来参加宴会的七姑八姨们,夸我说什么女中豪杰不拘小节,怪不得可以在大街上抛头露面英勇救人,我那时虽然年纪比较小,但也知道她们话里有话,而且不是好话,心凉了半截,手也不住的发抖,最后恍恍惚惚回到了唐国公府。
我不明白,我的《左传》和《春秋》,湘公主的《烈女传》和《秋水词》,名字里都占着一个传和一个秋字,而且都是我们真正喜欢的书,为什么丞相夫人听到湘公主的话会很欢喜,听到我的反而似乎很嫌弃。
后来有人告诉我,沈洛很喜欢吟诗作赋,因此也很喜欢会吟诗作赋的人,于是本仙我从二哥房里搬出来一堆诗书,每天捧着一本酸词小调儿念念,希望能够讨得他的喜欢,但是本仙我的诗书还没有念完,沈洛与湘公主成亲的喜贴就发到了唐国公府,我老爹和我二哥的手中,我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暗恋了对方那么久,最后连喝人家一杯喜酒的资格都没有。
那天大哥特意留在府中,他说知道我的心情不好,还说我对沈洛的情意,其实大家都看在眼中,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不单是喜欢就可以,他是文臣,而我是武将,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还是把两个人拴在一块儿谈情?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有些恍惚,似乎明白了《春秋》《左传》与《秋水词》《烈女传》的区别,其实从丞相夫人设宴那天开始,我早就应该知道,我与沈洛从来都是两个环境里的人,我在我的世界里很高很高,在他的世界里却很低很低,无论再怎么削足适履努力维系,不喜欢的,终究还是不喜欢,我自认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卑微的人,因此也永远都不需要别人施舍才能拥有的感情。
而现在的秋瑾,与那时的我,又是何其的相似?
只是我不明白,当日在司马府的后门外,秋瑾曾经提起过张易生自觉是官宦世家,看不起她是个乡下村里人,因此张易生一直以来的态度,秋瑾就算真的不确定,也该有所察觉才是,还是说她心里其实知道,然而依旧甘愿承受这一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若是我贸然让她知道了那些真相,是否就是个错误,会不会把秋瑾推到更加绝望的境地?
伯陵说:“既然没有办法决定,就再争取一些时间,让自己考虑清楚。”
我不由反问:“张易生明天就要来了,我要从哪里争取时间?”
伯陵懒洋洋道:“你是这府里的少爷,想让一个下人离开一天,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本仙我不得不佩服死狐狸的聪明才智,于是假惺惺的赞美道:“伯陵上仙不愧是伯陵上仙,三言两语就解决了问题的关键,真是多谢多谢。”
伯陵打了一个哈欠,立即打击道:“显然是你太笨……”他伸出手去,捏死了一只正在脸颊上喝血的蚊子,漫不经心道:“唐夜上仙若是很想站在这里喂蚊子,仙友我便不奉陪了。”
我讪讪赔笑道:“哪能呢!不知伯陵上仙要去何处安歇?”
伯陵回答道:“前几日我见这府里的莲池中,有一水神护佑,因此打算拘他出来,借他的宝地一用。”
我惊奇问道:“这小小一方莲池,竟然还有水神?”
伯陵看了一眼莲池,淡淡回答:“一条小水蛇而已,不知唐夜上仙是打算附在凡人身上,睡那软云锦被,还是与仙友我一起,入那清凉水府?”
本仙立即道:“前几日曾与莲池有过亲密接触,现在正是想念的紧,有劳伯陵上仙施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