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多疑,而是张易生那厮的举动委实有些奇怪。
当日他与秋瑾在后门会面,本仙我就蹲在后院的墙头上,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当时没感觉有什么,事后回头想想,却是有几处说不通的地方。
首先,张易生说因为秋瑾几日不曾回家,故而他娘也就是张李氏遣他来看望秋瑾,然而从他的举止神情中,本上仙并未看出他有多么挂念秋瑾来,反倒更像是特意来要银子的。
再者,他说自己的老娘因吃了一块发霉窝头,如今正在病中,本仙我事后想了想,纵使他张易生是个手握书本的穷书生,而那个梁彩蝶是个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那个窝头也不该发霉才是,如果事情真如张易生说得那样,那梁彩蝶姑娘呢,总不能让人家也跟着一块儿去吃那发霉的窝头吧?
张家母子自从得知梁彩蝶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后,一直把人家当成在世观音般供奉着,没上天入海剔拔龙肉给人家吃就不错了,即便家里真的没有银子,暂时陷入了困难,以他们两个的态度来看,便是砸锅卖铁也会把梁彩蝶伺候得好好的,因此梁大小姐住进他们张家,别说发霉的窝头了,只怕连窝头是什么东西都是不知道的罢。
综上疑问,本仙我觉得这个张易生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样情深义重,说不定他先前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只是想从秋瑾这里多套些银子。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月老,但至少还是一个有良心的月老,不会为了追求所谓的功绩,而就此昧了自己的良心,明知道张易生是个表里不一的混账,还把秋瑾小姑娘往火坑里推。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张易生对秋瑾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还要等伯陵上仙回来以后才能定夺。
我坐在司马少爷的房间里,面前是一本《左传》,下面搁着一本《春秋》,本来还想找出来孙老先生的那本兵法,然而司马少爷的房间里除了春宫就是百美图,好不容易找出来几本圣贤书,封皮上还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有此足矣,本仙也不奢望司马少爷闲着没事儿的时候,还能买回来几本兵法读读。
这几本书都是我生前最是喜欢的,我们唐家从曾祖那辈开始,世代都是武将,而且入朝为官辅佐帝王,奈何我生下来就是个女儿身,没有办法陪同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更没有办法混个小官儿当当,但是清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喜欢多看看这些个兵法史册,从中满足自己的一点点怀想。
司马少爷自从脸伤了以后,本仙我就整日躲在房间里面不露头,对外宣称少爷我要静心读书,闲杂人等不要进来打扰少爷我的用功,看守大门的小厮也是挺有眼力劲的主儿,经过我的一番教导,深刻明白他现在跟少爷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让老夫人发现少爷我的脸上有伤,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那小厮十分敬业的守在门口,每每见到司马老夫人带着婢女看望儿子时,都会首先迎上去,不是说他家少爷我正在读书,就是放下书本刚刚睡去不久,司马老夫人望着那扇阻隔了他们母子亲情的门板,除了感概她家儿子我的勤奋努力以外,又吩咐那小厮告诉少爷我,即使要用功读书,也不能太用功了,还是照顾身子要紧。
一连几天,司马老夫人也不大往这里来了,我也因此落得个耳根清静。
门外传来敲门声,那个小厮通报道:“少爷,老夫人让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我抬了一下头,随意道:“东西放在外面,回去告诉老夫人不必为我费心。”
隔了片刻,一个女声响起来:“少爷,老夫人让奴婢给您送莲子羹来了。”
少爷我翻看书页的手一顿,内心有些纠结,支支吾吾道:“哦,你先进来吧。”
红漆的木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果然是侬翠,她的神色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走到房间的木桌边,把那个盏盘放下来,向我施礼道:“少爷,这是老夫人送来的莲子羹,还请少爷趁热吃。”
我含糊应了一声,坐在书案前一直不敢看侬翠姑娘的眼睛,原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不成想侬翠只是放下莲子羹,便向少爷我福身施了一礼,闷声不吭的退下了。
我望着那扇被重新掩上的木门,不知怎么的,有些失望,有些惆怅。
送完了莲子羹,接下来又送燕窝粥,送东西的人仍是侬翠,少爷我依旧坐在桌案前读书。
那时天色已入晚间,书案旁边的灯盏有些昏暗,侬翠说道:“少爷,这灯光有些暗了,奴婢给您剪剪烛芯吧。”
说实话,本仙我对这个侬翠姑娘始终有些犯怵,倒不是因为司马晟昨日与她差点那什么,而是这姑娘给人的感觉就和其他的婢女不一样,经过了昨天那样的事情,她若是再接再厉的设局勾搭司马少爷,抑或是直截了当的表明自己的意图,我都有办法应对过去,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反倒有些不适应。
我曾听过这样的说法,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因此在心里不住打着小鼓,是否这位侬翠姑娘与司马家有世仇,故意接近司马少爷,只为在其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捅上一刀,或是想借助司马少爷步步高升,待到完全掌握大局时,一直弄到人家家破人亡……
本仙我正出神想着,侬翠姑娘忽然开了口:“少爷可是在想,奴婢故意接近少爷的目的是什么?”
看吧,不是我有意害怕这位姑娘,而是这位姑娘真的很可怕。我抬头看去,只见侬翠站在仙鹤展翅的灯柱边,不知是夜里寒凉,还是房间昏暗,她站在那里,背影好像有那么一些萧索落寞,只是喃喃说道:“少爷放心,即使奴婢先前有什么目的,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我有些哑然,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干巴巴的回了一句:“你……”
侬翠低下了头,细不可闻的笑了一声,更像是自嘲般:“是奴婢自己痴心妄想,抱了不该有的奢望,以为麻雀飞上了枝头,即使不能变成凤凰,至少不会再任人欺凌,不成想其实麻雀,终究只是麻雀而已,即便攀上了高枝儿,也脱不去一身的脏。”
这话儿说得何其酸楚,少爷我更是哑然,哑然里面还有那么一些同情,带着迟疑问道:“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若是自己没有办法解决,不妨与少爷我说说,我虽说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不过至少还可以尽力帮你一帮。”
侬翠回过身来,她望着我,目光有些苍茫,淡淡问道:“你……可以娶我么?”
亲娘哎!这侬翠姑娘长得人比花娇,何愁找不到好婆家,为何偏要嫁给司马少爷这样的糊涂混账儿?莫非是看她家少爷最近有要改好的迹象,因此心中抱有能够召唤浪子回头的希望?
我握拳轻咳了一声,看向侬翠道:“侬翠,我……”
还没有说话,就听侬翠姑娘笑了一声,她有意避开了我的视线,平静道:“算了……”
我坐在一方书案前,望着她迈步走向了房屋门口,又在门槛那里停了下来,她低低说道:“像是少爷这样的人,天生便是个富贵命,哪里会懂得我们身为下人的悲哀,主子高兴了,就会把我们留下来,主子兴致一起,就会把我们送出去讨人情,既然卖身为奴,就不要妄想再像个人一样活着。”
她的声音艰涩低沉,听起来有些哽咽,最后悲凉一笑:“少爷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对我们来说,便是性命攸关一辈子的事情……”
她抬脚离开,留下我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怔怔的出神,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耳畔传来慢悠悠的声音:“春风乍暖,桃花乱颤,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伯陵正坐在书房的窗户上,一袭赤红的衣摆散落成了血莲花,在晚风中微微飘着,他的眉目间含着潋滟的笑意,正在一脸戏谑的望着我。
我赶忙迎了过去,向他问道:“伯陵,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伯陵从窗户上跳下来,向我走近了几步,气定神闲道:“仙友我奔忙了一天,唐夜上仙都不表示慰问一下么?”
我走到他的身边,笑着推着他走到木桌边坐下来:“伯陵上仙当真是辛苦了,仙友我永生永世铭记你的恩情……”伸手把那碗燕窝粥往他面前推了推,诚挚说道,“这碗燕窝粥还请伯陵上仙不辞收下,也算仙友我聊表心意。”
伯陵十分嫌弃的瞥了一眼,直接把头别过去一边,不屑轻哼道:“你休想让我碰这样的东西,他们这些凡人真是奇怪,为何偏要争抢着吃燕子的口水?”
我噼里啪啦拍了他几下,不满道:“你自己不吃,也别恶心别人行么?我本来还想尝一尝这人的手艺。”
伯陵的表情依旧嫌弃,轻飘飘说道:“你若是当真吃下去了,就别指望再让我在你跟前待着。”
听听,他现在说话就跟唱歌儿一样,在小小一碗燕窝粥面前,这狐狸精究竟是将我们的仙友情谊至于何地?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妥协,拎着木凳向他挪近了几分,抖抖面皮赔笑道:“快说快说,我让你跟着张易生,情况如何了?”
伯陵望着我,一本正经,语气定定道:“那个凡人,有些难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