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忆,有你一张汇款单,还有一封信。”一身深绿制服的邮递员,踩着一辆绿色邮政单车,出现在何有忆院门外。
靠在躺椅发呆的何有忆急忙起身,过去接手过来,邮递员麻利的扭转单车,猛踩几下,渐渐远去。
何有忆接过汇款单,立刻被汇款金额唬住了:人民币贰仟元整,落款的汇款单位是北郊农场财务科。
他的退休工资是57元,农场财务每月都会按时汇工资给他。每月57元,在何家湾这些零收入村民眼里,已经是天文数字。现在一下子发了000元,翻了三十多倍,是不是财务搞错了?
何有忆捏着汇款单的手开始颤抖,被这一笔突如其来的巨款吓懵了。
他跌坐院中央的藤椅,努力平心静气,拆开了随汇款而来的鼓鼓囊囊的信封。他意识到,里面一定有解释这笔巨款的原因。
里面是一叠资料,最上面是一张解散北郊农场的红头文件。大概内容是:
根据上级指示,陆续关停北郊农场,封批遣散农场职工。北郊农场原书记何有忆,属于市属单位高级干部,一次性补偿000元,人事档案户口全部发回原籍。
被遣散人可持本文件,要求当地部门安排落户就业问题。
落款是市委组织部,加盖公章。
“散了?就这么散了?”何有忆捏着文件,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北郊农场,是他这辈子唯一生存过的地方,也是唯一有清晰记忆的地方。从一片荒野到规模千人的大农场,倾注了半生心血。现在一纸文件,便宣告了它的终结。
对何有忆来说,这不仅仅是终结了一个农场,而是终结了他的人生。
这一刻,他乱蓬蓬的头发突然间白了一大半,饱满红润的麻子脸瞬间褶皱出纵横的沟壑。他开始衰老,迅速的衰老。
接到遣返文件不久,何家湾也迎来了新变化,开始切割瓜分土地,及时落户的何有忆也分得了一亩三分地,开启了自耕自足的农民生活。
那一笔遣散费,他分文未动,全部存了起来。他得到消息,全国都陆续恢复了高考,他要培养明哲好好读书,通过学习改变孩子的未来。
主持农场工作十几年,耳濡目染,何有忆掌握了一些科学种田的经验。分得土地后,经过几年的实践,成了全乡的种田能手。他的生命与土地渐渐融合一体,革命生涯的记忆渐渐模糊淡漠。
曾经清晰的记忆已变得模糊,那一段尘封的记忆彻底湮灭。
光影荏苒,岁月如轮。
不知不觉间,明哲已小学毕业,考上了清江县一中。
建国几十年,明哲是何家湾第一个考入县一中的学生,也是周围四乡八镇第一个考入县一中的学生。
在周围乡村农民眼里,县城的中学一直是给城里人开的。得到何明哲被录取的消息,他们才突然醒悟,原来农村孩子也可以进城读书。
被尘土淹没多年的何大麻子,借着儿子的光荣,老皱的脸上再次绽放出点点红的发亮的疙瘩。
这一年秋季入学,尘封乡下多年的何大麻子,为了送儿子入学,再次走进了阔别多年的清江县城。
尘土飞扬的清江县城,依然尘土飞扬。街市一片凌乱,多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满大街都在播放着他听不懂的歌曲。他和明哲每人一辆飞鸽牌单车,各自托了一大包行李,穿梭人群,来到了清江一中大门。
一辆飞驰的黑色轿车突然冒出,别在了何有忆前面,何有忆慌忙躲闪,跌下单车,与明哲绞在一起,双双跌倒路边。
“老家伙,你找死啊!”轿车停住,开车的年轻人下了车,样子十七八岁。
后面车门开启,跟着又下来一男一女,年龄与明哲相仿。三人快速转到跌倒的爷俩,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何有忆被一脚踢出了鼻血,脑袋一阵恍惚,突然暴起,掀翻了两名男生,一只手扼住了女生的脖子,拎了起来。
那女生小小年纪便画了白脸红唇,被何有忆惊吓,面容扭曲,脸上白粉纷纷脱落。
砰——
一声清脆的枪声破空,何有忆愣了一下,松开了女生。
那个开车的少年,掏出枪朝天放了一枪,将枪口指向了何有忆。何有忆一把推开吓傻的女生,一步步朝持枪少年逼近。
“老家伙,你想干什么?再往前我开。。。开枪了。”持枪少年见他逼近,立刻慌了神。
“哥,他都快死的人了,我们还小,拼命划不来。”小少年上前扯住持枪少年,劝他收手。
持枪少年犹疑一下,收了枪拉门上车。
“青竹,快走。”小少年冲着吓傻的女生招呼一声,女生立刻也跟着上车。
走到车前,小女生突然止步,转身小跑到何有忆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伯伯,我错了,对不起。”
何有忆被她突如其来地举动搞懵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就在他愣神一刻,小女生突然飞起一脚,一只血红的硬皮鞋,狠狠地踢中了何有忆命脉。一阵剧烈地疼痛袭来,何有忆痛苦的弯腰,麻子脸憋成了绛紫色。
“咯咯咯。。。。。。”小女生转身飞奔,一路狂笑,飞身上车。
她一上车,轿车立刻启动,一阵风一般卷入了校园。一身泥土的何明哲上前扶住了老爸,紧张地探问:“爹,你没事吧?”
“爹没事。”何有忆忍痛直起身,过去扶起了躺倒的自行车。
围观的同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各自散去。
一名同学主动上前,帮着爷俩整理收拾好散落的行李。友善的冲着何明哲招呼:“我叫汪东辉,初一班的新生。”
“我叫何明哲,也是初一班。”何明哲腼腆一笑,小声招呼。
“那我们就是同伴同学了,宿舍在后面,我带你们去。”汪东辉回身推了自己的自行车,热心的带路,何明哲与他并排而行,边走边聊起来。
何有忆推车跟在后面,凝视这个小朋友的背影,尘封的脑袋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眼前这个汪东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替儿子安顿了宿舍,何有忆不方便逗留,便要起身回村。汪东辉赶上了他,小声的探问:“何伯伯,你走了,他们会欺负明哲。”
“刚刚那几个小鬼?”何有忆停止脚步。
“嗯。”汪东辉重重点头。
“他们是什么人?”何有忆立刻紧张起来。
“他们都是李家人,爸爸说,他们是暴发户。那个小男生叫李青凯,他妈妈是校长,在一中没人敢惹他们。还。。。还有那个女生李青竹,专门欺负男孩子,可流氓了。”汪东辉左顾右盼,压低声音,紧张地介绍。
“谢谢你,小朋友。我去找校长打个招呼,他们以后就不敢欺负明哲了。”何有忆摸了一下汪东辉的脑袋,推着自行车快步而行。
他转到教学楼前后面行政小楼,安放了自行车,直接闯进了校长办公室。一名化了妆烫了发的时尚职业女性,诧异地抬头。
“校长,你好。我是初三班何明哲的家长。”何有忆开门见山。
“您找我什么事?”校长有点不悦,尽量保持着风度。
“你看一下这个。”何有忆掏出一个红本,搁在她面前。
“退伍军人荣誉证?你这是想减免学费?初中是义务教育,是不收学费的。”校长露出一丝鄙夷,尽量保持风度,耐心解释。
“校长,你误会了。我刚刚送儿子入学,在校门口惹了几个年轻人。我担心我回去之后,他们欺负我儿子。”何有忆说明了来意。
“这位家长,我们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场所,是有纪律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在校园里欺负人?
您在校门口得罪了校外小流氓,学校也没有办法。
前几年,城里孩子都不上学,遗留了一大批文盲。整个县城的治安一团糟,公安局都没办法。您要是不放心,得自己想办法。
说实话,我们也怕流氓,惹不起他们。”校长拉下脸,语气冰冷。
“流氓的事,不用费心。你只要管好李青凯,李青竹就行。”何有忆也拉下了麻子脸,显露出压抑多年的官威。
“这位家长,说话请注意一点。你这是专程上门找麻烦,指责我纵容儿子,在校园称王称霸!”校长拍案而起,咄咄逼人。
“我是李一的战友,希望你看着他的面子,照顾一下我儿子。”见对方根本不把他这个退休老军人当回事,何有忆为了保护儿子,不得不抬出了李一。
“李一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校长一脸不耐烦,黑着脸质问。
“他是李家村人,参加过抗美援朝,退役将军。”何有忆见对方不买账,有点慌乱起来。
“嗯,好像有这么人,好像都死了十多年。嫁给乡下人,一堆穷亲戚,真是没办法。好了,你这事儿我记下了,我交代初一班班主任,特别照顾一下。
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你放心,我们这是学校,不会把你宝贝儿子怎么样。”校长敷衍承诺,埋头办公桌,下了逐客令。
何有忆泱泱而出,脑袋里一直回旋着一个疑惑。
这位校长大人说李一已经死了十多年,那么官复原职的那班老战友,他们现在又是替谁服务呢?
他有一个直觉,李一绝不会死。
可是张有财说他死了,现在连李家自己人也说他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