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脸上的泪痕未干,就听到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询问:“成碧,又来陪墨珩上神吗。”
她回头,脸上挂好一贯的笑意:“夜来神君。”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的酒罐子上,笑意深了深,“帝君不在,神君来找谁喝酒?”
对方将酒罐子往袖中隐了隐,没有作声。行到她身边站定,与她并肩立在玉阶尽头。
观星殿位于华阳宫的最高处,古朴肃穆的殿宇,幽凉的白玉石阶,每一块砖木都饱经沧桑,自脚下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远古的气息,整座殿宇都给人以沉寂厚重之感,如同它原本的主人。
绿衣少女突然开口,语声轻悠:“分明早已离去百年,可是每次在这里看着华阳宫,就总会觉得他还在身边呢。”他留下的气息,那样温暖亲切,却又那样冷漠无情,长长呼出一口气,“墨珩上神,原本就是个无情的神啊。”
良久,才听到身畔男子应道:“是啊。”
无情得近乎残忍呢。
恰在此时,有个宫娥匆匆前来禀报:“夜来神君,成碧元君,凤族有人来接百翎姑娘了,如今已在正阳殿候着。”
夜来的眼皮无端地跳了跳。
成碧吩咐宫娥:“那还不速去请百翎姑娘。”
几日前,本以为禁闭罚完,这位凤族的姑娘自会离去,岂料她竟全无告辞的意思。她不走,崆峒自然一直以贵客之礼相待。可是瞧她那架势,大有在崆峒常住的意思。崆峒的姑娘们莫不揣测,这位凤族姑娘赖着不走,可是瞧上了她们的夜来神君?
很快,这个猜测便由成碧之口得到确认,成碧的消息来源一向可靠,姑娘们无不信服,继而纷纷钦佩地表示,有胆子打夜来神君的主意,这位凤族的姑娘当真是个豪杰。
毕竟,觊觎夜来神君美貌的男神仙和女神仙,可以从华阳宫的北墙排到华阳宫的南墙,至今没有人能够杀出重围。
记得有一年,有个小宫娥按捺不住相思之苦,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熬出一份情真意切的情书,羞涩地跑到他面前要对他表白,结果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抱歉,本神对女人没兴趣。”
自此以后,姑娘们的芳心碎了一地,悲痛地想:“没想到夜来神君竟是个断袖。”后来姑娘们纷纷想开:“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是断袖。”
然而,面对男神仙的表白,他的拒绝却更加简洁有力,只有一个字:“滚。”
姑娘们纷纷琢磨,这个滚字,不像是一个断袖对另一个断袖该有的态度啊。
难道说,夜来神君非但对女人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
一个既不近女色又不近男色的男人,简直坚不可摧。
渐渐地,整个崆峒,没有人敢打夜来神君的主意。
成碧看了一眼身畔的玄袍神君,咳了一声,道:“夜来神君,不如一道去会一会这位凤族的来客?”
男子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道:“也好。”
那日禁足令解了之后,他便径自回府,未再见过百翎,只是心中记挂着那场没有分出的胜负,今日得闲,就随手挑了壶酒,来华阳宫寻仇。适才已走到她住的别院,可是突然想起那日被成碧撞见的尴尬,便又提着酒原路折了回去。
路过观星殿时,遇到了成碧。
二人结伴,来到正阳殿前,却看到红衣红裙的姑娘正与一名月白袍子的青年对峙。成碧拉着夜来避到一边,道:“嘘,先看看热闹。”
看不到女子的表情,却听到她冷漠的语气:“上君请回吧,百翎无德无能,不敢劳烦上君亲自来迎。”
男子叹了一口气:“百翎,你便这般恨我吗?”
他的声音素来好听,入耳幽凉,清冷中带着微微的哑,如同拂过人心头的清风。
他说着上前一步,似是想拉她的手臂,却被她避开了,他的手顿了顿,突然改变方向,朝她的头顶落去。
她“啪”一声拍开,语气有些戒备:“上神这是做什么?”
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眸色突然一深,竟上前将她按入怀中。
“百翎,三千年前,是我与姝鸾对不起你。”
听到姝鸾二字,女子的身子抖了抖,他将她抱紧,道:“你想要我如何补偿你,我都可以答应,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良久,才听到怀中女子极冷淡的一声:“补偿?好啊。”
男子心头一喜,不禁将她抱得更紧。岂料,却听怀中人凉凉道:“三千年前,姝鸾私闯千神冢,致使五行封印失衡,火之封印早在九千年前就有松动的迹象,此番因她的冲撞直接溃散,这样的罪过,是要上天邢台的。可是,因为你的包庇,却让我替她蒙受了三千年的不白之冤。”
她吐字轻缓,却一字字如同尖锐的芒刺,扎得男子心脏顿时抽紧。
“凤仪,我问你,当年若是君上动了杀心,你也会推我做这个替罪羊吗?”
他为这个问题心里一抽,慌乱道:“不会的,君上向来护短,你跟随他多年,他不会……”
怀中女子失笑:“凤仪,道理可不是这样讲的。”
她将他推开,冷漠地看着他:“君上护我,是君上待我的情分,你护着姝鸾,是你待她的情分,可你为了姝鸾推我入火坑,却还想让我念着旧情……”平静地质问,“你告诉我,世间可有这样的道理?”
男子身形微晃,良久,才低叹一声:“百翎,你果然怨我。”
“怨你?至于吗。凤仪,当年替姝鸾抵罪,是我对你的情分,可我对你的情分,也只那么多了。若你真想补偿我,就让姝鸾去君上那里认错。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君上。你以为君上当真看不出你是在包庇她吗?他只是不愿你因此事在凤族抬不起头来罢了。”
凤仪苦笑:“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事到如今,再将姝鸾推出去,我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上神又何必假惺惺地把补偿挂在嘴边?”
男子的嗓音远远传来,清朗中带着一些冷傲。应声望去,便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青年,玄衣劲装,面容极为俊美。他身边俏生生立着的那个绿衣少女,虽也眉清目秀,可是若论美貌,竟也逊了他几分。
不过,他虽然生了一副女相,身上却全无女气。若是披上战甲,只怕也是威风凛凛的一员猛将。
凤仪眯了眯眼睛,凉凉道:“何人偷听?”
“凤仪上神此言差矣,在下是光明正大地听。”夜来走近,在百翎身边站定。
百翎朝他点了下头,道:“夜来神君,好久不见。”
夜来朝她挑眉:“好久?也不过才半个月吧。”
成碧拿捏出妥当的微笑,上前朝凤仪道:“听闻凤族有贵客上门,不想却是凤仪上神亲自来访,上神不要在这里站着,里面请吧。”
打量着面前男子,风华气度都出尘绝世,可惜适才听百翎的一番话,让她对他全无好感。
他淡淡道:“不必了,本神是来接人的。”目光落向百翎,朝她伸出一只手,“百翎,跟我走。”
百翎往夜来身后退了一步,态度很明确:“我不跟你走。”
成碧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百翎姑娘,好样的。
凤仪面子挂不住,神色微微沉下去:“本神都亲自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百翎转身:“百翎先行告辞,凤仪上神请便。”
凤仪抬脚欲追,却被一只手臂拦住,看着拦路的玄衣神君,凤眸轻眯:“夜来神君可是要管凤族的家事?”
夜来勾起薄唇:“上神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对峙片刻,互不相让。
成碧上前打圆场,道:“凤仪上神不妨先在崆峒住下,待百翎姑娘解开心结,再提此事也不迟。”
凤仪的目光仍然冷冷淡淡地落在挡路神君的脸上,道:“如此,本神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成碧趁势挤入二人之间,笑呵呵对凤仪道:“上神一路劳顿,不妨暂去休息。上神这边请。”说着,便向夜来递了个眼色。
夜来从善如流地将手臂收回,避开一步,行古礼道:“恭送上神。”
凤仪拂了拂衣袖,随成碧离开。
夜来望了一眼隐在袖间的酒壶,思量片刻,抬脚朝百翎离开的方向行去。
红衣女子坐在房顶的青瓦上,静静地望着远天发呆。隐约能感受到某种古老的神力,将整个崆峒笼在其中,可是特意去探,那抹神力却又无从捕捉,仿佛一下子就被风给吹散了,消失在了青天碧海上。
身畔突然落下一缕陌生的气息,她立刻朝对方攻去,戒备的语气:“谁?”
对方稳稳将她的手腕握住,语气带着一抹取笑:“你的这一招,气息不稳得很呢。方才的那个男人,竟让你乱成这样吗?”
她缩手回去,握了握手腕:“谁为他乱了。莫要血口喷人。”看到他随手放在身边的酒罐子,眸中一喜,“酒?”
青年把酒塞拔去,递到她面前:“喝吗?”
她丝毫也不同他客气,夺过去之后,先闻酒香,赞道:“好酒。”
说罢,就仰头饮了一大口,而后不拘小节地以衣袖抹了抹嘴,道:“酽白甘香,色纯味洌,秋露白。”将酒壶递回对方,他顿了一顿,便学她的样子,对着酒壶饮下。
没有推杯换盏的客气,倒是多了几分豪迈和快意。
将一壶酒饮完,夜来微感酒劲上头,正要问身畔姑娘如何,却对上一双醉醺醺的凤眸。姑娘看了他一会儿,认真地问他:“酒,还有吗?”
他将酒罐晃了晃,道:“见底了。”
对方眉尖一蹙,突然朝他凑了过来,伸出葱段一般的手,捧上了他的脸。
他身子微颤,不知为何竟没躲开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张精致的脸,问她:“百翎姑娘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道:“我忘了。”
夜来默了默,这记性是有多差。正要把她的手拂开,却见她眼睛一闭,朝自己压了过来。
柔软的身子落入怀中,他的身子微僵,保持着那个动作,半晌没有动弹,正要撤开,怀中的人却突然扯紧他的衣袍,颤声唤他:“凤仪……”
他眉头蹙了蹙,却没有忍心将她丢开,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应了一声:“嗯。”
她往他怀中埋了埋,哭腔唤他:“凤仪……凤仪。”
青年的手在衣袖中握了握,莫名觉得凤仪这两个字,十分不顺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