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殁,上次给你的那批活儿都干完没有?”一个腆着二腮帮的中年男子抽着烟,隆起的啤酒肚让整根皮带拉出一个水缸般的圆,皮带的端头勒得就仅剩下这么点儿了。
中年男子与对方说话的是一个呆愣的老头,老头正用一把锛撬出一团团翻卷的木屑,他眼前一只麒麟已经初具雏形。听到中南男子的问话,老头子抬起了头来,表情十分呆滞。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老头的瞳孔竟然是白色的,也就是说,他是个瞎子!
中年男子似乎司空见惯,他瞥了一眼老头儿,便把目光落到了老头儿手中的麒麟上,思忖着这件艺术品应有的阈值。
老头儿虽然两眼发白,却是心灵手巧,鬼斧神工,翻着白眼就只是示意性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便又重新低下头去,笃笃笃地敲起了木板上的锛。
很快,脚下的木屑纷飞,他褴褛的衣服上早已沾满了,地板上堆积成一层厚厚的刨花。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只要有一块木头放到他手里,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块朽木化为玉帛。
“这星期有好几个大买商,这些买主都很挑剔,你可得好好用心雕琢,可别坏了这批生意!”中年男子边说着,抱起旁边的一件木雕,拿去给人上漆了。
中年男子叫苟杵达,是个木雕营业商老板,多年经营,已经把木雕渠道扩展到各种装潢行业,而老头儿叫叱名,他有个奇怪的姓,姓殁。殁叱名。殁老头儿已经是耄耋之年,不过虽身体清癯,却无丝毫羸弱,手艺技巧宛如年轻时状态,毫不拖泥带水。
一般这个年纪的人还能撑起木匠手艺可是少之又少,可见这殁老头儿与众不同,苟杵达在六年前雇佣了这个老头,他依旧清晰记得当年殁老头儿上门找工时候的情景。
当天适时雨天,夜幕来临的快,苟杵达正准备打烊,这时候,门外一个瘦弱的身子站在雨中,跟自家店里的门口很近,苟杵达是代父亲看店,他在门口看到了这个泡在雨中的老头儿,老头儿没有走开,而是披着蓑衣伫立在他店门口。
苟杵达心有恻隐,对他喊了一声:“前面几十米远有个废布坊,你上那避雨去罢!”
老头没有动静,只是在雨中对他说道:“你店门的牌匾有裂缝,要不要换一块?”
苟杵达稍有疑惑,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自家店门口上的牌匾,上面朱漆鲜艳,字体铸造结构完好,便对老头道:“牌匾好着呢,你可别胡诌,赶紧离开这,雨大着叻!”说罢,自个儿关上了店门。
翌日,苟杵达来到店里,便有员工跑来禀报,说是在擦拭牌匾的时候,发现了牌匾后面有好多缝隙。
苟杵达大惊,亲自抱着梯子爬上门顶勘验,这才真的发现牌匾的木缝早就裂开多时,要是遇上复杂天气,随时都有可能腐蚀坏掉,便央人重新准备了一张新牌匾。
正当苟杵达一直疑惑前晚那老头的话语时,这天傍晚,那老头再次出现在了门口。苟杵达未免有些吃惊,赶紧让老头进来入座。
这时,他才发现老头儿是个瞎子。不过,自己心中的疑惑更大,一个瞎子,竟然能看得出牌匾有缝隙?
斟了杯上等茶,连番客气套话,老头才娓娓道:“我只是在路过时听到了你家店门顶上牌匾的轻微破裂声,才知道已经是需要替换的朽木了。”
苟杵达更是吃惊不小,要知道,昨晚可是大雨滂沱,嘈杂声异常聒噪,而老头儿只是路过,竟然能在聒噪的雨声中甄别出那块牌匾微弱的破裂声,实在非同小可。
老头又道:“你店牌匾是用榆木做成,听破裂声,已经有八十余年罢?”
苟杵达已经发愣,老头儿说得半点不假,从自己爷爷那代创立家业,这块门匾就从来没有换过,连带父亲传承到自己这一辈,着实已有八十余年。
仅听朽木脆裂声还能辨别出木材的种类,甚至断言出木料的年限,苟杵达断定这老头非同常人,身怀高人一等的绝技,还没等他称赞几句肺腑,老头直言道:“我能否在贵店里做一名木匠工?”
苟杵达有些诧异,看老头儿虽然身体硬朗,但是毕竟已是耄耋之年,而且做木匠的活儿都是需要眼尖手巧,特别是要明察秋毫的本事,这点弄不得半点儿含糊。
老头儿倒是看出苟杵达的担忧:“我在这里只管要吃住就行,我就跟你讨口饭吃,您也算秉承父业,给自己积点德。”
苟杵达为难道:“你虽然确实有套本事,但是这木匠活就是靠眼睛和手使巧,您这……”
老头儿道:“不碍事,如果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给我一块木料,你跟我说要雕啥,我给你做。”
苟杵达听这口气着实是又吃了一惊,便叫人拿来木料和雕刻工具,递与老头:“你能雕出一只凤凰么?那种在沙发上的浮雕图案,你就雕出个立体的吧。”
老头微微点头,接过工具和木料,只是大略摸了一下木头的轮廓和纹路,便忙活起来。
剔,削,旋,切,磨……每一点需要的精力与功夫他都游刃有余。
苟杵达看得目瞪口呆,旁边在场的员工也都自愧不如,木料一到了老头儿的手里,变成了一个任意变形的魔方一样,老头儿的眼睛仿佛重获光明,不紧不慢却井然有序,啄,眼睛,脖子,凤爪,羽毛,每一个地方都是精心细致,毫无敷衍,木料在他手里没有能凸起一粒瑕疵,两个小时,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凤凰便大功告成。
周围人都哑口无言,极致佩服这老头的手艺,苟杵达连连拍手,大为称赞:“想不到民间藏龙卧虎,枉我也是见证各种木雕高手大师多年,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独具匠心的另类高手。以后你就是我的员工吧,有什么需要的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
老头儿只是说道:“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只要给你做木匠的活儿就好。我的手离不开这些木头。”
自从殁老头儿进入了苟杵达的这店门后,说也怪,他的整个人的性情完全变了个样,孤言寡语,刚开始还跟一些人说些冷言冷语,到后来甚至连别人的好心搭讪也不闻不问了,一天到晚就只专注他手里的活儿。
几年过后,除了几个老员工还懂得他的来历。来的一些新员工来,都会已经默认了这个老头是个聋哑人,还是个瞎子。
苟杵达对殁老头儿还是挺尊重的,不过他毕竟是个商人,他更看重的是殁老头儿手里雕刻出的玩意,这些东西可是常人无法达到的精确高度,殁老头儿就像是一个精心设置好的机器,雕刻出的艺术品构架该长的该长,该短的该断,光滑则无痕,细致直逼毫末。
只要是他雕出的艺术品,在市场价上决然不菲。因此,这几年登门订货的人络绎不绝,苟杵达也因此赚了不少。
至于殁老头儿的身世,没人能说得清楚,殁老头儿也从来没用跟别人提起过他的身世,他的眼睛是天生瞎掉的还是后天,旁人们则抱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如此一来,殁老头儿在众人心中一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
苟杵达知道殁老头儿生性古怪,也没用盘根细查,不过,老头儿的手艺可是他可遇不可求的赚钱工具,这些年来,两人也就这么相持过来,几年时间,他的口袋已经是盘满钵满了。
几年清明刚过,在一次运来的木材期,殁老头儿突然跟苟杵达问道:“这批木材是从哪里运来的?”
苟杵达道:“有什么问题吗?”
殁老头儿沉沉道:“这批木材掂量在手里我能感觉到十分沉重,实心的木材里面吸收很多水分,摸在手心里有一种异常的冰凉,我猜得没错的话,这种木材是难得楠木,而且已经是陷在地底下上百年了,这些年竟然还没有腐蚀,今日被挖掘出来,算是开了光了,要是雕成艺术品,价格不菲啊,不过,我隐约总感觉到这楠木有股奇怪的气息,看来是不宜做成手工艺品。”
苟杵达刚打发完贩商,听到殁老头儿的一番话,回头再看时,贩商早已经走远,莫得细问木材来源了,不过先不管这些木材来自何方,加工后有钱赚既是最大的目的,便对老头儿道:“你也不必知道这些木材出处,尽管加工就是了……这真是难得的好木材,给的价格实在便宜,我都没有跟他有多余的商榷,直接定了下来。这段日子,运来的木材都是出奇地贵,好不容来这么一批便宜货,我怎么让他轻易溜走……这个……要是卖出去得个好价钱,我不会少给你好处的。”
殁老头儿来回摩挲着笨重的楠木,没有说话,不过,他那天整整缄默了一天,才开始拿起手中的木锉和墨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