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将他扶回家的,一路上他的脚下好像踩在云彩上,我知道姜偣的酒量不怎么样,但是就算是喝得烂醉的时候也好,我都从来没有见到他的步伐如此凌乱过,他的双眼无神,身体软趴趴的,左摇右摆,在进入家门的时候,从门槛上摔了一下,整个人呈一个大字贴在地上,但是还未等我上去扶他,他便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门,跪在床上,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一件红妹儿的红色衣裙,双手捧起来贴在了胸口。
太阳东升西落,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而停止过,如今也是,傍晚的时候,幺伯回来了,他没有说什么,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他已经知道了红妹儿的事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谈,我坐在门槛上,他躺在院子中的躺椅上,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升了上来,繁星因为没有日光的遮盖和打压,都显现出了自己的美丽。
我看到启明星的时候,姜偣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进行施工的那座山上在开工第一天就祭拜了山神,在炸山的工作开始之前,他们在山腰的地方挖了九个洞,里面放着九口棺材。
这是一些有经验的工程队开山的章程,不要看现在什么都已经变得科学、变得现代化了,但是有些风俗还是不得不去传承下去的。世界上有那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就要靠民俗来解决。
而那十口棺材象征着九个死人,那才是献给山神爷真正的祭品,不过只是用棺材来代替死人而已,一般放过棺材之后就能骗过山神爷,它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应得的祭品,就不会再去难为这些施工的人,为活人挡灾保命了。
但是红妹儿住进了棺材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唯一住进了那十口棺材中的人。
据说撞死了红妹儿的那个小伙子也是工程队里的人,不会开车。以前大家经常劝他学开车,说是以后不管到哪儿去了也算是一门手艺,最起码到城里去给人家当个司机也是个好活计,但是这个小伙子一直对开车提不起兴趣,他和一般的年轻人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开车,总觉得这个东西像是个会走会跑的铁怪物,凶起来不得了。
但是那天,偏偏就是那天,他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样,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要学开车,司机也非常热情,就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教他。那天是这个小伙子一辈子第一次碰触汽车,却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我不知道那个小伙子最后被怎么处理了,反正我没有在施工队里再见过他,好像是红妹儿被送进山神爷的棺材里那天开始,我就没有见过他。
同样也是那天,红妹儿被送进棺材里的时候,红妹儿的母亲疯了,她疯疯癫癫地趴在红妹儿被撞死的地上,虽然下了一场雨,但是那些血迹还留在地上,大家都说这是不祥的兆头,红妹儿的母亲趴在血迹前,轻柔地抚摸着,“你这孩子不听话,为什么趴在地上呢,这样要把身子都弄坏的,快点儿,听话,跟娘回家,娘给你熬鸡汤喝,好不好?”
也是在那一天,幺伯坐在院子里的时候,姜偣突然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来过了,大概是因为几天没有见到阳光的缘故,姜偣走出房门的时候用手背挡住了眼睛,他开始不习惯光芒。
姜偣的脸上是青黑色的胡茬,头发也凌乱不堪,我看到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饭碗,但是里面的饭菜丝毫未动。姜偣走到窗台前,端起了饭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着,我看到他的眼角有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掉进了碗里,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行为艺术,像是一出令人悲伤的黑白默剧。
三两口将窗台上的饭菜解决掉之后,姜偣换了一身衣服,将头发梳理好了又刮了胡子,然后转身出了门,幺伯还是没有和他说话,一直等到姜偣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的时候,幺伯拍着我的肩膀,“走,赶紧去看看他要干什么去!”
我一路小跑出了门,幺伯也披了褂子缓缓地走在后面,事实上我觉得他尚可不必如此,他们是父子,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也莫过如此,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既然彼此之间互相关心,为什么还要装作不闻不问呢。
姜偣就走在我前面不远处的地方,我们相距着大概不到十米左右的距离,我想到了电影中跟踪的场景,还在思索着周围有什么地方能在姜偣猛然回头的时候让我藏身其中。但是我完全多虑了,姜偣大步往前走着,一路上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
他的身上有一种类似杀气的东西,从走路的姿势就能看出来,虎虎生风大步流星。
跟在姜偣的身后没走多一会儿,我就感觉到了不对,我本来以为姜偣会去山上,因为今天是红妹儿出殡的日子,但是姜偣走的是与那相反的方向。
我心里立刻浮起了不好的预感,姜偣所走的方向,不正是通往姜家老宅的方向么?
回过头来,幺伯这一会儿不知道去了哪儿,我看不到他的人影了,只能先跟着姜偣。虽然我的心中无数次地默念着、祈祷着,希望姜偣不要跑到姜家老宅去,因为我个人认为完全没有必要。
跟着他一路小跑,我眼睁睁地看着姜偣来到了姜家老宅门前,突然站住了,然后伸出手去敲门,敲了半天却没有人回应,他气得咬牙切齿,甚至直接用脚去踢门,却一直没有说话。
过来过往的人好奇地看着癫狂的姜偣,好似看戏一样,饶有趣味,我赶紧走上前去将他们驱逐散了,正准备伸手去拦姜偣,那火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姜爱兮呢?”姜偣脸色铁青地看着姜少奶奶,语气不善地问着,那态度简直像是质问,像是警察在追查犯人一样。
姜少奶奶看着姜偣,她大概也知道了红妹儿发生的事情,“姜偣,你听我说,我们虽然不是主仆关系,但是我比你年长几岁,按照岁数来说你叫我一声姐姐,我认真地给你说,红妹儿的事情我必须要向你道……”
她口中的那个“道歉”还没说完就被姜偣打断了,“不要给我说道歉,直接告诉我姜爱兮在哪儿?”
“爱兮她还只是个孩子,有时候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和她斤斤计较了好不好?”姜少奶奶低着头说道,我想这可能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这样低三下四,对别人说卑微、祈求的话。
姜偣非常地执着,他站在姜家老宅的门口,一字一顿,“我要见姜爱兮。”
我不能理解当时姜偣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毕竟不是姜爱兮杀了红妹儿,可是在这个村落之中,人们的思维还相当的原始,他们也许认为预言是来自他人而不是来自上天,简单来说,他们认为姜爱兮是一个超级乌鸦嘴,说过所有不好的事情全都被一一应验了,所以才会对她有这么多的怨恨。
要知道,红妹儿是姜偣最爱的人,如果是我最爱的爱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想我也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是姜少奶奶大概不能理解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的家族可是世世代代的姜家仆。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姜爱兮出现在院落中,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长衣,笑颜如花,“我说过我说的事情都不会错的。”
“我想杀了你。”姜偣咬牙切齿却缓慢地说着。
他的情绪非常稳定,说这句话之前经过了认真的思考和深究,并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气话,其中不掺杂任何激动的情绪,而是单纯的深虑之后作出的决定。
姜爱兮笑了,“我只是说出了将要发生的事情,生命的齿轮在转动,世间万物向心公转,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而我向你们作出了预示,已经是驳了上天的意思,你们难道不应该感谢我么?”
“别太自以为是了,”姜偣冷笑着说,事实上姜爱兮所说的话确实带有一些自以为是的感情se彩,让我也这样感觉到了,这并不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应该说的话,某一刻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剖开姜爱兮的头颅,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或许她的大脑已经成长如成人一般成熟和发达,甚至像是一个参透世事的老者,“谁需要你的预示!”
“那是你还不明白预示的重要性,想想看,我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给你们一些暗示,那么你们要做的事情就变得极其简单了,只要听从我的暗示,不要做有所忌讳的事情,灾难自然就能够远离。想想看,是一生都不能再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比较重要,还是生命从此变得短暂,仓促画上句点比较重要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