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船上的气氛越来越低沉,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家都闷声不响地干活儿,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突然,船停住了。
武子从驾驶舱里跑了出来,“幺伯,船停了。”
幺伯纳闷儿地看着他,“停了?怎么可能!你再去看看是不是操作不对?”
“不是,”武子摇摇头,“发动机都正常,但是就是船怎么也走不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船走不动……”幺伯呢喃着,“会不会是下面有东西给卡住了?王忠诚,你下去看看!”
王忠诚可以说是船上水性最好的人,我都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一条鱼,那么会游泳,而且游起来非常厉害,听说从小就是这样,都没有人教过他。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王忠诚的状态非常低迷,听到幺伯这么说之后没有回答,默默地去船尾找了一段绳子拿来系在自己的腰间,将另一端递给旁边的人。
幺伯突然拦住了王忠诚,“别下去了,”大概是因为看到王忠诚那迷迷糊糊的样子吧,幺伯有些无奈,“算了算了,我让别人下去。”
就在幺伯正回头准备找别人去换王忠诚的时候,他竟然扑通跳了进去。
这和平时的王忠诚不太一样,如果是这样的事情的话,他一般都会磨叨两句,以显示自己比别人要强,今天这个爽快的劲头倒让人觉得有些反常。
王忠诚就这样跳了下去,我看到他的身体在水中双手贴着身体,只靠双腿摆动,像是一条鱼一样,在水中怡然自得,煞是羡慕,几秒钟时间他就游到了船体下,检查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武子则在驾驶舱里紧张地等待着他们的结果。
十秒钟,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我有些心慌了,转身问着站在我旁边的孟叔,“王忠诚没事儿吧?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上来换气?”
孟叔哈哈笑了,“要是别人的话那肯定是出事儿了,王忠诚不一样,这小子从小在河泡子里长大的,那水比海水还吓人,你看这里是一米深吧,下一步下去可能是五米可能是十米,没有好水性再加上当时脚底踩空那一个惊吓劲儿,一般人都上不来了,可是他不一样,在河泡子里憋气儿摸鱼都是一把好手,这海水对他来说还能算是个事儿?”
听到孟叔这么说,我放心了不少,可是眼看有三四分钟的时候,王忠诚还是不见个人影。
我们在上面喊了两声,没有人回应,幺伯趴在围栏旁边,用他的烟袋锅子敲了敲船身,“小子,这时候喊是没用的,水下传声靠得是震动,你敲一敲他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候,武子大喊一声,“动了!”
看来是水下的问题解决了,我靠在围栏旁边,刚刚静止的水面因为我们的前进而有了波澜。
本以为会看到突然冒出水面大口呼吸的王忠诚,然而我却失望了,我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他像往常一样用胳膊擦脸,然后报以我们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相反,我看到了船边蔓延开来的血水,击打在我们的船身上,浓稠的血水挂在船身上缓慢地往下流着。
幺伯一下急了,抓起了旁边的乔大胖,“下去看看。”
“幺伯幺伯,我是大胖,”乔大胖吓得语无伦次,“不能下呀!”
看了他一眼幺伯才想起来乔大胖的水性不行,气得骂了一句,又叫来了武子,“快!赶紧下去看看!”
武子从驾驶舱里出来,一看那血水连衣服都没脱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里扑腾了半天,我们焦急地看着他,望眼欲穿,脑子里都是武子抱着王忠诚上来的场景。
可惜我们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武子从水里探出了头来,“幺伯,什么也……什么也没有了。”
别人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是我却看得很清楚,幺伯的手砸在围栏上,那痛心的表情让人感同身受。
“算了,”幺伯摇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往回走,“武子你上来吧。”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武子从水里拽了上来,突然,站在旁边观望的九丫头大喊了一声,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都被吓了一跳。
武子的背上挂着个东西,乍一看不认识,仔细去辨别呢,那是一只从小臂断开的手和一只从小腿中间部分断开的腿。
当时没有时间去顾及,将武子拉到了甲板上的时候,那东西掉了下来,翻滚两下。
那只脚是男人的脚,穿着的袜子有补丁,九丫头“哇”的一声哭了,那补丁是他帮王忠诚缝的。而那只手,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食指上没有指甲,那指甲去了哪儿?被幺伯碰掉了。
我不知道在水下发生了什么,反正那个女人的手死死地抓住了王忠诚的腿,我们怎么用力也掰不开,由于用力导致她手上的皮肉全都被剥掉了,只剩下了森森白骨却还是死死地攥住了王忠诚的脚腕。
十三天中的第四天,王忠诚被螺旋桨搅碎了,只剩下一只脚,被他们用帆布包好之后放在了救生筏里,可以放在猴子身边,与支离破碎的大波分开以作区分。王忠诚被那个女人带到了水下,连全尸都没留下,他的皮肉会被鱼儿撕扯入腹,然后随着每一年潮汐潮落分散到这个海域的每个角落。他是第四个十三分之一,享年二十有六,除了他的那一条残肢之外,我们无法将其他带回去给他的父母,那一汪血红色的海水将永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面,以此铭记这个我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像家人般亲切的兄弟。
吃过晚饭,众人站起身来收拾碗盘,今天人人都格外地勤快,不用长辈们催促,幺伯却让他们停下,“先不急着收拾,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听听这词汇,“宣布”,而不是“商量”,看来幺伯这一下午深思熟虑的就是这件事情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直接过来向我们宣告来的。
“爷们儿们,咱们错了,出门儿的时候没有看黄历,”幺伯苦笑了两声说道,那笑声里面有惭愧,有无奈,“这一趟发生了多少事情,你们也都看在眼里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的意思很明白,网不撒了,鱼也不打了,什么事情都搁到一边,咱们先加足马力回家再说。”
幺伯的这个决定一经说出就得到了大家的全票通过,我知道谁也不想继续留在海上了。
这么几天也就这个决定能稍微缓和大家的心情,都手忙脚乱地去收拾碗筷、收网挂帆。
他们要回家了。
我走进船舱准备睡觉的时候,九丫头仍是那样阴郁地坐在角落里,我不想和他说话,生怕会被他的情绪影响到——我的心里已经压了很多事情了,再不想因为别人去困扰。
但是他还是主动张口了,“恩子哥,你说咱们回去……咱们回去就真的安全了么?咱们回去就不会有人出事儿了么?”
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些生气,翻过身睡了。
夜里,我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
我以为那是躲在被窝里的九丫头,翻了个身继续再睡,我已经够心烦了,没有精力再去安慰他,自从幺伯说出了那个决定之后,我一直在为了我的未来而忧愁,他们回家之后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但是隐隐约约之间,我感觉那个声音并不是在船舱里发出来的,而是从我头顶的窗外,哭泣声停止之后,还有其他的声音,嘎嘣嘎嘣,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
这声音让我头皮发麻,很想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探究竟,但是我始终没有这个勇气,我害怕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船舱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我们都被吵醒了,有句话叫“宁惹醉汉不惹睡汉”,被惊醒的大家睡眼惺忪,都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打开了灯环顾四周,嘴里骂骂咧咧的。
不用看我就知道,这个时候能发出这种叫声的非九丫头莫属,他蜷缩在被子里,颤抖着伸出了一截手指指着我头顶的窗户。
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直对外面的天空,今天苍穹之中挂着几颗明星,耀眼璀璨,不时有风从外面吹拂进来,带着凉意和海的味道。
“九丫头,大半夜的不睡觉喊个什么劲儿,”乔大胖揉着眼睛,冲着九丫头没好气儿地说着,他抓起了被子翻个身准备继续睡,“一惊一乍的。”
大家对九丫头埋怨了几句之后都准备继续睡下,刚钻进被窝,九丫头结结巴巴地小声开了口,“刚刚……那个窗、窗、窗户外面,那个女人……”
“你说什么?要说就说清楚了。”武子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
其实我隐约猜到了九丫头想说什么,但是却不想听到他真的那么说,这时候恨不得臭骂武子两句,我实在不想听到九丫头说的那个答案。
“就是,昨天……昨天咱们捞起来的那个,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我看到她站在窗口。”
我暗暗长叹了一口气,明明就是已经猜到的答案,为何还要说得这么明白,我有些无奈。
乔大胖的神经好像不是很敏锐,有些粗线条,他暗骂了九丫头两句,“大半夜的不睡觉,装神弄鬼,你是做梦睡癔症了吧?”
九丫头没有说话,嘤嘤的哭泣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我将被子蒙到头上一言不发,我觉得,这个家伙看到的不是幻觉,大概是心中的黑暗面让我这样想吧,但是我没有胆量站起身来一探究竟。我害怕站在窗口会被她将我的头颅扯出去扔进黑暗的海水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