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凝视着我,大概五分钟的时间。他的手里夹着香烟,烟灰掉在地上也不知觉,只是这样看着我。
他大概是五十岁左右了,我猜不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我一样是汉族人。
然后,他指着我,“就要他。”
那天的早上和往常一样,我被一个噩梦惊醒,在噩梦中我被龙卷风追赶着,任由它将我包围,在澄净的风眼中,我看到顶端有一个人,她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我……
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虽然梦境本身并没有什么恐怖之处,但是我已经是一身冷汗——它几次三番闯进我的脑海中,场景和细节都丝毫不曾改变过。正在我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尕儿玛粗暴地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扔了一个包裹给我,“有人想要聘用翻译,我推荐了你,去见见你的主顾吧!”
我会说藏语和汉语,而且很流利,因为我是一个生活在藏族家庭的汉族人。
很抱歉我无法向你介绍我,因为……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是被藏族老妈妈桑青措姆从山上捡回来的,他们都对我很亲切,除了老妈妈的儿子尕儿玛——他认定我是恶魔,在我来到家中之后,父亲和儿子的病逝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是魔鬼的使徒。
“虽然对路不是很熟但是我可以帮你们再找个引路的人,只要一个人的价格,这样总行了吧!”尕儿玛的声音很紧张,虽然还没有走进房间,但是他的哀求的表情已经浮在我的脑袋里了,他正在极力向主顾推荐我,生怕他们不肯要我,“这位就是我帮你们找的翻译,他的汉语和藏语都说得非常好,很不错吧?”
站在他们面前,我身上穿着太过宽大的藏袍,脚上的藏靴都破了个洞,这让我在看到了衣着光鲜的他们之后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那些人白皙的脸颊上没有藏族人脸上的两团高原红。他们半天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我,其中的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尕儿玛喋喋不休的推销,“你……”
我歪着脑袋看着他,没有任何印象,大概是因为我近乎痴呆的表情吧,男人结结巴巴,“你不记得我了?”
那个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的光景,他的鹰钩鼻让我觉得不是很喜欢,但是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他的睿智,虽然面容和善,却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你们认识啊?”尕儿玛看看客人又看看我,不可思议中透着喜悦,他大概是觉得这单生意更好做了,或者终于找到了认识我的人就可以把我名正言顺地赶出门了。
我摇摇头,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又怎么可能认识他,沉默了两秒钟,男人也摆手,“认不认识都无所谓,我们就要他了!”
这干脆的回答让尕儿玛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对方表示出认识我的缘故,尕儿玛对我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和善,真是演技一流,“你的行李呢?我不是帮你收拾好了吗?和他们去吧,我会想你的,家人会为你诵经祈福的!”
他那强装出来的微笑让我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我没有说话,从客厅外面拿过来我那破旧的小包袱,除了一团破破烂烂的衣服别无其他,这就是尕儿玛为我准备的行李。
尕儿玛将我向外推搡,主顾则在前面拉着我像是牵着一只不舍离家的狗,“等等,”尕儿玛的妹妹喜玛追上来拉住为首的人,“你们什么时候让他回来?”
“小姑娘,”那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不要担心,我们只是进山去玩玩,很快的。”
“那我陪你们去好了!他不认识路的。”
男人摇摇头没有说话,向门外走去,我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尕儿玛已经收了钱,我不去是不行了。
桑青措姆现在不是在三楼的经堂就是在寺庙里,我突然想要见到她,迫切地需要她的挽留。
可是直到最后桑青措姆也没有出现,我看着喜玛站在院子口的身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自己终是被这样陌生的人带离了我刚刚熟悉起来的地方。
刚走出去没多远,为首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回过头来将我紧紧抱住,“恩子,”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他的拥抱险些让我窒息,我推开他,“你认识我?”
“当然了!”男人狂点头,表情激动而……他的表情很复杂,除了激动之外有种我无法理解的情绪,“怎么,你不认识我们了?”
“不认识。”我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还是很高兴,至少他们认识我。
“没关系,没关系,”男人碎碎念着,“等一下你见到一个人就会想起来的!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被他们拉扯着往前走着。
一般来到苯日山的人大多都是去本日宰加,因为传说中本日宰加是苯教祖师顿巴辛绕的意化神山,教徒们朝圣、转山的主要地点,所以那座山因为朝拜变得热闹起来。
然而他们带着我去的方向却是并不起眼的辛日德丹。
山坡上“之”字型的小路很模糊,来这里的人不是很多,“就快到了!”教授拉着我的胳膊指着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已经被废弃的阿久邦嘎,依靠着阿久邦嘎盖着几顶深蓝色的帐篷,连在一起。
走到帐篷前,教授按住了我的肩膀,“等我一下,我去叫她。”
我点点头,在外面等了片刻,期间那个叫赵大胡子的人和一个叫鬼子六的人不时和我说着话,可是他们说的事情我一概都想不起来。
等了足足十几分钟,帐篷里一声尖叫,一个女人冲了出来,她梳着马尾,头上带着鸭舌帽,直直地冲向我将我一把抱住,眼泪瞬间灌入我的脖子里,“恩子,你总算回来了!”
这就是教授让我见的人,可是见到她我却还是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情,她的眉目很清秀,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他们告诉我这是教授的女儿,乔吉。
她是我的未婚妻。
营地里,大家忙忙活活的,乔吉坐在我的身边靠着我的肩膀,像是一只温顺的猫,“你看,你回来了大家都这么高兴的!”
教授摆摆手,“准备吃的,今天休息,明天咱们就出发。”
“去哪里?找林芝的伏藏大师么?”
“不去了!现在我们找到恩子了,直接去找活佛!哎呀呀,本来是想找个向导,谁知道阴差阳错碰上恩子了,这下直接去找活佛连向导也省了!”教授的语气中听得出兴奋,他说着绕到我和乔吉身边,“你们两个慢慢歇着,乔吉,你陪陪恩子,他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其他人有的忙着打水有的忙着整理东西,教授说完话到帐篷前坐了下来,取出了一个笔记本电脑。
“恩子,你连我都不记得了么?”乔吉目光迫切地问着我。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着我的沉默,她长叹了口气,“那你还记得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吗?”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要知道的问题,“你告诉我!”
“先不急,我再问你,你知道你是怎么突然失去记忆的么?失去记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摇头,一概都想不起来。
乔吉和我是大学同学,我今年二十八岁,我们两个一起念了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准备结婚。
乔吉的父亲,也就是教授,他和我与乔吉一样,都从事考古这一行,这一次是教授接得到了任务来到这里进行考察,我和乔吉也一同前往帮忙,决定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就举行婚礼。
我们的任务是来对“天赤七王”中的第七代赞普——止贡赞普的墓地进行考察研究,当年止贡赞普被手下大臣暗杀之后,尸体被抛弃,沿着雅江漂到了苯日山脚下,而他的坟墓就在尼洋河与雅鲁藏布交汇教会的地方,也就是在这里。
然而根据文献考察,有记载称这个坟墓只是虚冢,止贡赞普的尸首被儿子工布王娘樨埋葬在了第穆,在墓冢中很有可能埋藏着极大价值的宝藏,因为根据文献记载,修建墓冢时值争辩,工布王将一些稀世宝藏都葬于父亲的墓葬之中。
我们的工作就是对这一事进行调查。
而我的失忆是一个意外,我们在山上遇到了不知名的野兽,深夜里被突然袭击了,等到赶走了野兽之后才发现我已经不见了,因为当时我的床铺上到处是血,被大家以为我受了重伤之后被野兽叼走了。
这样默默地听着乔吉为我讲述着这一切,然而我却毫无印象,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找不到一丝有关的信息,我像是一个空白的人,任凭他们在我的身上涂涂画画贴满标签。
便携餐桌上,人都坐齐了,加上我一共八个人,除了刚刚认识的教授、乔吉和赵大胡子,剩下的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其中还坐着一个外国男人。
“麒麟,晚上让恩子和你一起睡吧。”吃过饭教授点了一根烟指着麒麟,坐在赵大胡子旁边的一个男人,他的面容清秀看起来还很年轻,听到教授的话之后点点头,带着我进了帐篷。
“这个睡袋给你用。”麒麟从一个登山包里掏出了一个睡袋扔给我,很新,商标被齐根剪掉但是显然没有被用过。
“他们,”我指着外面的人,收拾过餐具之后,所有人都钻进了一个帐篷里,除了我和麒麟之外还有赵大胡子,他蹲坐在帐篷外好像在把风,“是开会么?”
“可能是吧。”
“我们不用去么?”
麒麟扭过头看了我几秒钟,“教授说你的脑袋还没恢复好,一下给你说太多的事情怕你脑子转不过来。”
其实我想要去,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要求,这个麒麟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像赵大胡子那么爱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钻进了麒麟帮我铺好的睡袋里。
他坐在门外抽烟,我躺在睡袋中,刚开始有点冷,毫无睡意,半睡半醒间,我翻了个身,一眼瞥见墙边的一个袋子,一支黑色的管子从里面伸出来。
往门外看看,麒麟正在专心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小刀,我从睡袋里钻出来探头向那个袋子看去。
是枪!
考古队带着枪干嘛?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枪?这个疑问搞得我很紧张,帐篷外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我赶紧钻回了睡袋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冲着这边来了,“他睡了?”
“嗯。”
“那你经心着点。”
“知道了。”
听声音好像是教授和麒麟的对话,接着有人走进帐篷,钻进来、拉上了帐篷的拉链,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是麒麟也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