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穿着衬衫和长裤,坐在一张咖啡桌边,独自一人,悠然自得地从大厦十九层楼上,俯瞰窗外晴朗的旧金山海湾。昨天,她送走了她那个高大、笨拙的丈夫哈利,他是去欧洲出差购物。经过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他们的生意上了轨道,卡罗尔让工厂的伙计们自己处理事情,让她丈夫一个人到欧洲旅行两个星期。自己呢,则在装潢精美的公寓里,享受一份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被门铃声打断了。她放下茶杯,皱起眉头,心里很不高兴。任何想见她的人,应该通过下面大门外对讲机与她通话,由她按钮,让对方进入电梯区。但来人却鲁莽地闯了进来。
她没有在等什么人,没有送货的,也没有朋友,实际上,她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些生意上的熟人。即使管理员要上来,也得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门铃又想起来。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一位矮个老太婆,脸上带着抱歉、忧虑和恳求的微笑,抬头望着她。虽然已经到了夏季,她身上仍然穿着一件破布外套,戴着一顶陈旧的帽子,手里拎着一个纸板做的衣箱,一个针织袋。老太婆哑着嗓子问:“是卡罗尔吗?”
“是的,我叫卡罗尔。”
“我是哈利的姑妈,”她再次露出古怪的微笑,一口假牙很晃眼。
哈利的姑妈?卡罗尔想,心里很不舒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太婆,但是,哈利的母亲去世后,是他姑妈抚养他长大成人的。
虽然他们多年没有联系了,但他经常谈起她。卡罗尔知道,姑妈没有生育过,住在内布拉斯加州,有一个农常哈利曾经告诉她,他的姑妈对他非常好,帮助他渡过各种难关,教育他。现在,这位姑妈来到这里,要打扰她盼望已久的一份宁静。
“哈利的姑妈?”她说。“从内布拉斯加来?”
“正是,”老太婆说着,大笑起来,笑声听着像母鸡叫。“你和哈利结婚后,他写信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不过,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通信了。我是在电话簿上查到你们的住址,现在,真想快点见到他。”
卡罗尔吸了一口气,很不情愿地说:“你不进来吗,姑妈?”
“当然要进来,”老太婆快步走进来。她站在宽敞的客厅,羡慕地四处打量。
“我喜欢这里!我真的喜欢这里!”说着,转过身,明亮的蓝眼睛看着卡罗尔。“我可以看看其他房间吗?看完后,你再告诉我,我的行李放在哪一间。”
“唔——”卡罗尔想找个借口让老太婆明白,不可能住在这里,但是她想不出来。毕竟,她是姑妈,在哈利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不错,她和哈利之间的感情已经不那么好了,甚至可以说很冷漠了。但是,哈利不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他们的生意太重要了,不允许他们离婚。因为没有她的指点,哈利会很快破产的。
她看着姑妈,后者正急切地望着她,等候她领她参观。“是的,当然,我来给你提行李。”卡罗尔接过行李。“这箱子很轻埃”“在这个世界上,”姑妈愉快地说。“这是我的全部了。”
“你的全部?”卡罗尔问。
姑妈点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在变卖家产,姑父去世后,我无所事事,先是卖动产,然后是一块一块地卖地,最后连房子都卖了。
他们把楼上的一间房子租给我,我才能在那儿住了那么长时间。
后来,我没有什么可卖了,所以买了张汽车票到旧金山来,哈利很快就会下班回来看他的老姑妈吗?“卡罗尔摇摇头。“他去欧洲了。昨天出发的,他要去两个星期,到罗马后才会打电话给我,目前他人在哪儿。连我也不知道。”
“啊,天哪,”老太婆叹了口气,紧接着又露出微笑。“这么说,我得等到他回来。啊,我们来看看这个漂亮的住所,然后我才可以安定下来,住进你要我住的地方。”
卡罗尔觉得自己脸色不好看。她很不高兴地说:“姑妈,你从长途汽车站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怎么上电梯的?来人总要先用对讲机,然后——”“我在城里下车后,”老太婆很得意地说。“有人告诉我搭乘几路公共汽车,可以到达这里。我照办了。在我下车之前,司机告诉我向哪里走。我也照办了。我来到这座大厦,找到你的名字和公寓号码,正好有人走出大门,所以我乘机进来,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卡罗尔说,知道自己显得很不高兴,不过不在乎。
“走,看看房间!”
她们经过卡罗尔方便、漂亮的厨房,姑妈连声叫好,赞不绝口。
然后是书房。姑妈再次发出赞叹。然后是主人卧室,里面有两张很大的单人床、穿衣镜、浴室、厚重的窗帘,敞开处是落地窗,窗外是阳台,从那里看海湾,又是一番景致。
“天哪!”老太婆低声叫道。
最后,卡罗尔很不情愿地领老太婆到一间很少用的客房,里面有张大床和舒适的家具,这儿也有浴室,还有一个储藏丰富的酒吧。“啊,天哪!啊,天哪!”姑妈连声惊叹。她把针织袋放在床上,在床沿坐下,开始上下颠动,两眼放光。
卡罗尔忍着气,把箱子放在一个架子上,看见老太婆直勾勾地盯着酒吧。
“我还有个问题,姑妈,”卡罗尔说。
老太婆停止上下颠动,明亮的眼睛落到卡罗尔身上。“什么问题?”
“你要在这儿住多久?
“啊,天哪,”老太婆摇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然后,又露出那抱歉、忧伤和恳求的微笑。
那天晚上,上床休息时,卡罗尔决定,姑妈只能住两个星期,等到哈利回来后,就请她滚蛋。想到要和这个老太婆一起过两个星期,她一下子睡意全无,坐了起来,低声咒骂。接着,她披上睡袍,想到厨房喝牛奶,喝牛奶能使她镇静——她讨厌服用药物。
她悄悄地从卧室走进过道,经过姑妈住的客房时,听到关着的门后面传来玻璃碰撞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卡罗尔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做她固定的早餐:一小杯桔子汁,一只煮鸡蛋,一片面包和一杯香片。她开始煮鸡蛋,心中想起丈夫,虽然他不在家,但仍使她的生活不快乐——这次是因为住在客房的老太婆。
她抿着嘴,煮好鸡蛋,泡好茶,把面包放进烤箱,心里希望姑妈起得晚点。正在这时,老太婆出现在厨房里,很热情地说:“睡得真香,我告诉你,我就喜欢那间房子。还有,我告诉你,我简直要饿死了。”
卡罗尔从水里捞出煮鸡蛋,放在杯子里,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说:“姑妈,你的鸡蛋要怎么煮?”
“你不用麻烦了。”
“不要紧,我冰箱里有很多。”
“唔,”她的眼睛里放射出期待的光芒。“我一向吃得不多。我承认昨晚吃得很丰盛。不过,为了养好身体,我还可以吃一点。”
“那么要吃点什么呢?”
“我一向喜欢鸡蛋,四个鸡蛋就够了,煎煎,翻过来就行了。如果有腌肉的话,多来一点,但不要炸得太碎。几片面包,牛油,果酱,再放些熟肉末炒土豆泥更好。”说着,在厨房的小餐桌旁坐下,看着卡罗尔放下自己的早餐,板着脸为她准备。
老太婆不帮忙,嘴巴却谈个不停。她谈内布拉斯加炎热的夏天,寒冷的冬天,谈灌溉和干旱,谈牛群、猪、小鸡和马。卡罗尔是在城市长大的,对这些毫无兴趣。现在,她一心只想离开这屋子。
出去购物,眼不见心不烦。
当她把大堆做好的早餐堆到盘子上时,姑妈说:“你没有煮咖啡吧?我们农场总是煮一壶放着,没有咖啡,日子可不好过。”
“我已经准备好茶了,”卡罗尔马上回答说。“你不喜欢喝茶吗?”说着,将盛满食物的盘子放在老太婆面前,外加刀叉和一条餐巾。
“啊,我好久不喝茶了;换换口味也好。”
卡罗尔倒好茶,放在桌上,老太婆喝了一口,就叫起来:“哇!
不行,太苦了,最好烧壶咖啡!“卡罗尔气得双手发抖,取出电咖啡壶,加入咖啡和水,放在桌上,插上电,然后说:“一会儿就好了,我现在要出去购买东西,你自己慢慢用吧。”她的声音很冷,带着些讽刺。
老太婆毫不客气地把食物塞进嘴里,眼里闪着光说:“现在你可以去了,卡罗尔,真的可以去了。”
“卡罗尔走进客厅,从脚垫上捡出钱包,那是她的习惯;每次从卧室到厨房时,她就把钱包往那儿一扔。她拿着钱包,乘电梯到下面汽车间,钻进一部小型跑车,开往最近的超级市常她按照前一天写好的购物单,照单购物,现在每样东西都得拿双份的。她推着车排队等候结账,当她打开钱包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她呆呆地看着钱包,确信自己是从卧室五斗柜底层的一个盒子里拿出钱,她身上不喜欢带大笔款子,只取了两张二十元面额的钞票。他们家的钱,一向是由她管的。
“我想我得付支票了,”她对收银员说。“我好像忘了带钱。”
“没关系,如果你愿意的话,记账也没有关系,你的信用很好。
哈利太太。
“不,”她说,她从不赊账。“我开支票给你。”
当她签支票时,她回想起那天早晨老太婆的路线:从客房到客厅,到脚垫,到放在上面的钱包,那双青筋直暴的双手伸进去,取走四十元……她回到公寓,看见姑妈扔下吃过的杯盘不洗,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面带微笑。一见卡罗尔回来,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双手同时敏捷地织着毛线。但是,卡罗尔根本不理她,存放好买来的东西,径直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检查那个上锁的小盒子,那盒子的钥匙她一直带在身上。
盒子里是一些古老而值钱的钱币和珠宝,以及现全。她很快数了一遍现金,总数是四百六十元,而她记得原先是五百元。她的确取出了四十元放进钱包,这可不是做梦。那个老太婆偷走了四干元。
她生气地锁上盒子,拿到大壁橱,放到最高一层的角落。然后锁上壁橱门,离开卧室,心里希望当初要安上锁就好了。
“正餐吃什么?”卡罗尔回到客厅时,老太婆尖叫问道。
“午餐还不知道吃什么呢,”卡罗尔板着脸说。
“我们家乡管午餐叫正餐,”姑妈回答说,同时点点头。“中午好好吃一顿,叫正餐,晚上吃的叫晚餐。”
卡罗尔直挺挺地端起老太婆用过的餐盘,送到洗碗机那里。
以后几天的日子漫长而痛苦。老太婆吃、坐、钩、谈、睡。她一直穿着来时的那件衣服,看得卡罗尔心烦。
一天上午,吃完早餐后,她看见卡罗尔带着钱包和洗衣篮向门口走去,就问:“是不是要去洗衣服?”
“是的,”卡罗尔和她谈话时,总是显得很不耐烦。
“那么,我也该洗一下了,你等一等,我脱下这件衣服,你顺便洗洗。”
“地下室有自动洗衣机,你可以自己去洗。”
“喔,唔,”姑妈说。
“那件外衣脱下来给我,”卡罗尔说。
姑妈走进屋里,递出衣服,卡罗尔和自己的一起带到地下室。
在洗衣的时候,她脑子里想到几天来失踪不见的东西:半打进口的昂贵瓷器娃娃,一只金盘子,一个小小的蚀刻板,那是她和哈利在法国一个艺术展览会上发现的,制造者是一位极有前途的年轻艺术家。她对自己的钱包看得很紧,可是其他东西却不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