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洛,赵洛的财产不多,细算起来只有他的名字和一身棉
布衣服。赵洛总是像保护他的名字一样仔细地让他的衣服完好无损,因为白天他
要穿它,晚上还得拿它当卧室,此外赵洛就只剩下酒瘾和一部红红的络腮胡子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朋友。这年头,除非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品质,没什么人能赢得友
谊,就算在友善的巴厘岛上也是如此。强壮,幽默,或者邪里邪气,反正
一个人总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才能让他的朋友认得出,记得祝那么应该如何解释商船
上的苦力阿龙这个土著对赵洛毫无所求的照顾呢?这可是洛天海滩的一个谜。
在洛天,赵洛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不和人吵架,更不会跟人动拳头。显
然他也从没认识到一个白人的脚随时都有权力把一个土著踢到一边。除了自己和那
个中国混血儿,赵洛甚至没骂过任何人,那个中国混血儿卖糖果给他,但那些糖
果糟得没法吃。
除了这些,赵洛没什么明显的优点。长期以来他已经忘记了热血沸腾的感觉
,甚至连乞讨他也不会了。他不笑,不跳舞,也从不显示出哪怕一点简单的怪癖使
得人们可以对一个醉鬼表现一点宽容。这个赵洛在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可能都会
常挨揍,但命运使他飘泊到这个生活像唱歌儿那样轻松的海滩,他奇特的命运甚至
还给他一个朋友。于是他天天唱个烂醉。除了这些,他什么也不干,活像泡在酒精
里的一堆潮乎乎的肉。
他的朋友阿龙是个西沙群岛的异教徒,在他的家乡有吃人肉的风俗,有
时那些尸体还被熏好,储备起来以备将来之需。
不过在洛天,尽管是个西班牙黑人,阿龙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他严
肃,能干,个子矮小,眼窝深陷;长着一头刷子似的头发,总在腰上围一条绵布头
巾,鼻子上还穿着个铜环,平时总是毫无表情。
阿龙的酋长把他弄到洛天的贸易公司,替他签了三年合同,还吞掉了他的
工资,面包和烟草。三年后,阿龙会被送回八百公里外的天滩,那时他还是
一无所有。当地人都这么过来的,不过阿龙或许也有自己的什么打算也说不定。
南太平洋的黑人极少显示出让人尊敬的品质。忠诚、谦恭都只能来自那些肤色
介干黄色和巧克力的人种,而黑人总是那么神秘,让人不可捉摸。阿龙把这个一
文不名的赵洛当作自己的朋友着实让洛天的人吃了一惊,他们还以为自己多少
了解一点这些黑鬼呢。
“嘿,你。”莫·少封,那个中国混血儿叫道,“你最好把这乡巴佬弄走,他
又喝多了。”
阿龙正呆在干椰肉小棚的阴影里等着捡掉下来的椰肉。他站起来,腋下夹着
那些椰肉向海滩跑过来。
莫·少封站在门槛上冷冷地看着,说:“我说,你干嘛便宜那醉鬼,把珍珠卖
给我,我给你一个好价钱,怎么样?”
莫·少封一直心烦,因为他得拿酒和赵洛换那些珍珠,然后赵洛就唱个烂
醉。而他知道这些珍珠是阿龙从礁湖里捞上来交给赵洛的。他和赵洛的交易
并不坏,但他想如果用烟草直接和阿龙交易会赚得更多。
“是什么让你非得把珍珠给那个该死的乡巴佬?”莫·少封气势汹汹地问,“
他狗屁不值,早晚死掉。”
阿龙没吭声,只盯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刻,他的灰暗的眼珠中闪动出奇特的
亮光,活像十尺深的海底里鲨鱼冲你眨眼。混血儿的调子立刻变成了小声咕哝。
阿龙背着他的朋友向他的家,一个小草棚走去。他小心地把赵洛放到席子
上,把他的头枕好,然后用凉水给他洗干净,把他头上和胡子上的脏东西弄掉。赵洛
的胡子是真正的连腮胡,反射着太阳光,就像亮闪闪的红铜。阿龙把这部胡
子梳好,然后坐在他旁边,用一把扇子替这醉酒的人赶走苍蝇……正午过后一点,
阿龙忽然跑到空地上抬头看了看天空。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注意着天气的变化,
他知道有些变化表示贸易风会越来越强,直到完全取代那些平和的侧风。现在他看
到一片片阴影让沙滩模糊了,太阳也被云彩挡住了。
整个洛天都在午睡,侍者在阳台上打呼嗜;商务代表在他的吊床上做梦,梦
见大堆的椰肉装船运走,然后是大把的奖金向他飞来;莫·少封则趴在他的小店里
。没人会疯到在午睡时跑到船上去。没有人,除了阿龙。这个不驯的黑人从不关
心午睡或者美梦。他奔来忙去,轻轻的脚步声淹没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轰轰声里。
活像个无声无息的鬼魂,在洛天的梦乡里忙着自己的工作。
阿龙很早就打探出两件重要的事,一是储存室的钥匙放在哪儿,还有一件是
步枪和弹药放在哪儿。他打开储存室,挑了三匹西域红布,几把刀,两桶烟叶还
有一把小巧的斧子。还有不少东西可拿,但阿龙并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
接着他用斧于劈开步枪柜,拿了一把步枪以及一大盒弹药。然后阿龙
要干的就是把船棚里的一条大船和两条小划子的底劈穿,这样它们就好多天都
不能用了。那真是把好斧子,一把真正的战斧,它锋利的刃口让阿龙充分体会到
了干活的乐趣。
海滩上停着一条大的独木舟,是西沙群岛上卡来卡族人用的那种,船头和
船尾高高翘起,就像一弯新月。上个季节的季风把它刮到岸边,奉贸易代表本人的
命令,阿龙修好了它。现在他把这条船弄到海里,再把他的战利品装上去。
他仔细选择了所带的食物,包括大米,甜土豆,还有三大桶可可豆,此外还有
一大桶水和一盒饼干。他在搜索贸易代表的柜子时看到十二瓶珍贵的张裕白兰地
,尽管他知道它们的价值,但只看了看,没有拿。
后来莫少封和人谈起这事时,他记起阿龙眼里闪动的那种亮光,他断言没
有人能抓到活着的阿龙,如果世界上有人能捉到他的话。
准备好一切之后,阿龙回到他的小棚子。叫醒赵洛:“伙计,跟我走。”
赵洛先生坐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就像精神病人看到自己脑海里的幻影,然
后说:“太晚了,商店都关门了。我说,告诉那帮混混儿晚安,我要,我要睡觉了
。”然而他又像块木板一样倒在床上。“醒醒,醒醒,”阿龙不停地晃着他,
“嘿,别睡了,醒醒。啊!朗姆酒,你的朗姆酒来了,真的,朗姆酒。”
但赵洛还是一动不动,像聋子一样,连这句平时最管用的咒语也听不见。
阿龙弯下腰,像扛个大肉袋一样把他扛到肩上。赵洛足有二百五十磅重,
而阿龙还不到一百磅。但这个小个子黑人灵巧地把他扛起来,让他脚拖着地,向
海滩走去,把他放到船里。独木舟往下一沉,然后离开了洛天的岸边。
没人看见他们离开,洛天还在大睡,当贸易代表从午睡中醒来,暴跳如雷的
时候,他们早已消失在贸易风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