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奈的居民算是最先知道易庭发出的檄文的人,檄文发出的当天,城防营派人在各个街坊间宣读檄文。所有人沉默地听着,也等待着观望事态的发展。生活在王京的人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更加敏感。夜深人静时,若是有人侧耳倾听,黑暗中,每家每户都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他们是最不相信檄文内容的人。平奈的居民对先王的王子并不陌生,而关于王子的消息总是散布得最快,他们很清楚,易洛虽然是个冷酷的人,但是,并未不堪到檄文所说的那样。当然,真实与否并不重要。事实上,平奈城中,贫困些的家庭将之视为闲聊的谈资,富贵人家则在紧张地计算叛乱能否成功。
王京戒严,但是,因为生活需要,每天仍有一个时辰的交易时间,尽管城防营的士卒一直在虎视眈眈地巡逻,在东西两个市坊,人们仍然能抓住每一个机会交换自己的讯息与心得。
王宫、羽林军司府的情况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
“周老哥,昨儿还是没见着你家大人?”菜摊前,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蹲到正在挑拣的人身边,一边也挑拣油菜,一边低声询问。
“这菜可不太新鲜啊!”被问的人年纪稍大些,但是,精神矍铄,有种行伍出身的人特有的戾气,他仿若未闻,抬头对菜贩抱怨。
菜贩也仿佛没有听到胖客人的问题,苦着脸,不停地搓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讨好地道:“客倌,不瞒您说,南边的货船有日子没到了,咱也弄不到新鲜菜,您满市坊看看,我这儿都算是好的了!”
那人也没否认,只是无奈地道:“算了,来三斤吧!”
“好嘞!”菜贩利落地答应。
那人两眼盯着菜贩的秤,双唇微动,轻声道:“进不去,前后几十贯钱出去了,也只得了个口信。”
“承惠,一共四十八文!”菜贩秤好份量,给他捆好,一手将菜递给他,一手伸出收钱。
“什么?”这次是两人同时扬声质问。
那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走开,毕竟,他还没买,年纪大些的那人却毫不客气:“昨儿菜价才十文一斤,今儿就十六文了?这菜比昨儿还差!”
“客倌,就是这价,您要不信,您就去别摊看看,不过,这菜我可不会给您留着!”菜贩这回理直气壮,一副随便你的模样,跟着,也压低了声音,道:“您不知道,平奈码头都三天看不到船了,我们这些人的存货一清,恐怕就没菜了!”
“那也太贵了!我可是老客了,你也太没交情了!”周老哥很坚持地看着菜贩。
“要不,我这儿还有一筐莱菔果,您要是要的话,我算十文一斤给您,怎么样?”菜贩显然也很厚道,市坊里价格是十二文一斤。
“唉,这样吧!”周老哥作了决定,“这些菜连莱菔果我都要了。老规矩,你给我送到府里去!”
“好嘞!”菜贩连连答应。这样结束今天的生意也不错,可以早些出城,省得到快戒严的时候出城跟那么多人挤。
接过周老哥递过来的竹签,菜贩立刻收拾起摊子,扁担一挑,便离开市坊,周老哥却仍然在市坊转悠,又买了半片猪、三十石面以及零碎的姜葱等等,都给了个竹签,让那些人送到府里去,直到戒严前半个时辰,他才拎着一大罐油与一瓶蜂蜜慢慢离开市坊。看他一高一低的脚步,显然是腿脚不太利索。
沿着街道,转了几次之后,周老哥进了一处大宅的后门。这座大宅距太元门仅有一个居坊,是羽林军司周思安的府邸。那名“周老哥”正是周府的总管周且,本是周思安的亲信卫卒,曾受过重伤,又无依无靠,就被周思安留在家中。
后门一进去就是个庭院,几个家仆下人正在庭中洗涮着之前商贩送来的菜肉,见到周老哥,都连忙起身:“总管!”
“嗯!”周且冷着脸点了下头,早有知机的下人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并小心地问候,周老哥都漫不经心地答着。
“周伯,您回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从长廊过来,容貌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甜美,可她脸上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少姬,您怎么来这儿了?”周且连迎上去。
沿袭圣朝的习惯,未出嫁的女孩被尊称为“少姬”。
少女皱着眉,眉目间尽忧虑与不安:“母亲请您过去。”
“是!”周且低头答应,并不多问,随少女前往前院。
少女虽然心事忡忡,但是,行走时仍然放慢了步子,照顾腿脚不便的总管。
沿着长廊,穿过两重院子,两人走进一间花厅暖阁,靠着花窗的炕上铺着暗紫色的锦缛,中间摆着一张矮方桌,桌面上摆着一排竹简。一个身着银灰色短襦,容貌清秀的中年女子盘腿坐在坑的右侧,正是周思安的夫人。屋里没下人,只有一个衣着不太雅观的人坐在下首左边靠墙的椅子上,那人头上还戴着一顶破了边的斗笠,挡住了他的脸,只看衣着,分明是市坊中菜贩的装扮。
“周伯……”中年女子见周且进来,竟然露出释然的神色,随即又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这位……嗯……这位客人说你认识他!”女子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不速之客,又担心其中有什么阴谋,语气十分犹豫。
那人取下斗笠,似笑非笑地道:“周老哥,您总不会说不认识我吧?”
“宁先生?”周且不禁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联络消息而已,没想到居然是宁和亲自来。
“周老哥的腿还好吧?”宁和将斗笠放到手边的茶几上,笑着问道,“不过,我这次可不是来为你治腿的!”
这一会儿工夫,周且已经平静下来,对夫人与少姬介绍:“这位是君上的首席医师宁和宁子静先生。”周思安知道白王医术精湛,曾向白初宜请求,希望能治好周且的腿。白初宜诊治后告诉他治愈无望,但是,让宁和按时来为他针灸推拿,让他的情况大为好转,所以,宁和才会说那样的话。
“宁和见过周夫人、少姬,君上命在下代为问候两位。”宁和向周夫人与女儿郑重行礼。
周夫人连忙从炕上下来,恭敬地答礼:“妾与小女谢君上牵挂。”
“不知宁先生是怎么进府的?”知道夫人与少姬都不甚精于世故,周且主动揽下交涉的事情。他知道,那名菜贩的确是紫华君的属下,所以,才会一见宁和便大惊失色。
宁和笑道:“进府前,我与他换了一身衣服,拿着周府的签令便进来了。”
周且没再多问他是怎么进平奈城的,只是问道:“宁先生,如今,京都内都传说君上受了重伤,滞留楚城,而楚城正在流行疫症……”
“别提这事!提起来我就火大!”宁和咬牙切齿地拦了他的话,随后深吸一口气,道:“君上在宛城!”
屋里的其它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周思安的女儿急忙开口:“那么,君上什么时候回京平叛?我们都好久没见到我爹了!”
“在下也不清楚君上的安排。”宁和对她安抚地微笑,柔声道,“但是,应该会很快,而且,在下就是为令尊而来的!”少女闻言不由喜形于色。
“宁先生可见过我家大人了?”周且不似少姬那样天真,立刻便追问。宁和坦白地摇头,周且语气顿时变得尖锐起来:“君上岂会如此虚言?”
宁和神色不变,神色淡定却极认真地道:“君上认为,禁锢已是易庭殿下能做到的极限。君上让在下转告周夫人,事发突然,但是若是周大人真有意外,平叛之后,君上自会登门请罪,且会为夫人与少姬安排妥一切。”
虽然话不是很中听,但是,很实际,周夫人与女儿脸色都有些发白,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相互依靠着,紧紧咬牙,努力压抑心中的痛楚。
宁和心中有些不忍,甚至对白初宜有些怨言。
那天,白初宜将风絮派去安阳,宁和便知道,她肯定也有事要自己去做。只是白初宜尚未来得及说,易洛便忽然闯进来,直到易洛离开之后,她才将事情对他说明,竟是要他与周思安联系。
“王府仪卫都在,君上又不是无人可用!”宁和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周思安生性谨慎,军司府被围,他不会轻信任何人,再说,王府仪卫我另有安排。”白初宜既然已有筹划,又怎么可能容他推托?
宁和只能又找了个理由:“羽林军司府被围,卑下的身手,君上也清楚,如何能与周大人相见?”
“有钱能使鬼推磨!”白初宜这次答得更加爽快。
宁和愕然,却听白初宜笑说:“这次却不必!”
“你不必进羽林军司府,去周府。周思安谨慎,羽林郎将都谨慎,不会轻易听人调遣,即使是你也不行。”白初宜敛起笑容,正色言道,“只有至亲至信之人才能代周思安行权。”
“周大人只有一个女儿,那位少姬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宁和诧异。所谓大家闺秀其实意指她足不出户、深藏闺中。
“周府的总管周且也是羽林出身。”白初宜明确地点出真正的目的,“他认识你!”
“找他就可以了?”宁和犹豫着,也点头应承了。
“对!让周府的人出面想办法见周思安,你只是信使,绝对不能出面。”白初宜仔细地交代,“柳家四公子极爱慕周府的少姬,可以走这条路。”
宁和不由皱眉:“这样合适吗?”哪有向敌人求援的?
白初宜眼中闪过冷意:“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证实周思安的生死!替我转告周家母女,虽然事发突然,我也认为易庭应该不会做得更狠了,但是,若是当真意外,我自会登门请罪,绝不会让她们受半分委屈!”
宁和头痛了,这个差使似乎并不那么轻松。
“我能不能问一下,君上吩咐王府仪卫去做什么?我能不能与其中一人交换?”宁和怀着侥幸之心再次询问。
白初宜抿唇,似笑非笑地道:“周思安忠心耿耿,四营主将也是可信之人,但是,羽林四营可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这么多天,人心浮动,羽林军司府的命令未必有用!你确认你想换?”
“算了!卑下领命!”宁和绝了最后一分心思,苦着脸,低头领命。
“难道……难道……”周夫人声音颤抖,始终无法说出那个最坏的可能。
宁和按捺下所有心思,温言安抚:“君上一直认为事情并未到那种地步,但是,现在,叛逆将羽林军司府看管甚严,隔绝了消息,王与君上的人都插不进去,君上的意思是请少姬出面试探一下?”
“我?”扶着母亲的少女讶然。
“少姬德容兼备,京中颇具盛名,柳四公子对少姬倾慕已久……”见周家母女同时变色,宁和知道他们想岔了,连忙道,“在下会暗中保护少姬的,绝对不会让少姬有半分损伤,只需少姬将女儿对父亲的担忧表现出来即可!”
听宁和提到父亲,少女茫然的神色变得坚毅起来,最终默默点头:“我知道了!”
她是羽林军司的女儿,父亲被困,她岂能毫无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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