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城县衙并不大,前后不过三进,易洛住在居中的院子,邵枫等人布防都以此为中心安排,但是,因为易洛之前有交代,白初宜进去后,紫华军便退到最外面的防卫圈,没人敢随意靠近。
沐清离开易洛的居处,刚打算喘口气,就见县衙大门外,楚城令一个劲地冲他挥手,他心里一惊,以为又出事了,连忙出去。
楚城令陆越一头冷汗,抓着沐清地手,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十分紧张:“沐大人,出大事了,西城好像有人出现疫症了!”
“什么?”沐清大惊,却总算将那声惊呼声压低在仅有两人可以听到的范围中,“确定吗?”
“不确定。只是好几户人家都有人上吐下泻,有老人说看着像!”陆越也没有把握,“郎中又都在县衙,沐大人,您看是不是先让郎中去看看?”
沐清有些犹豫,正要转身,却忽然听到一道清脆的金石相撞之声从中院传来,不由惊呼:“怎么……啊!”话未说完,他已被邵枫强推进门房之中,摔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阵急促的哨音,紧跟着是邵枫的声音:“上弩!”
强弩比硬弓的威力大,射程也远,但是,体积与重量都不小,携带不便,一般只在军中使用,亲卫随从不会配备,不过,沐清知道,紫华军是例外,他们的装备中有一种很精巧的机弩,小巧但不影响威力与射程,是白初宜一时兴起设计的,因为大量使用精钢,价值不菲,也就没有在东岚军推广。
“留活口。”邵枫的命令清晰入耳,沐清不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又担心给邵枫他们惹麻烦,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心急如焚。
白初宜很清楚易洛的想法,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他都需要一个绝佳的理由,“勾结行刺”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即使她不让道远行刺,易洛说不定也会让人演上这么一出。既然如此,她自然想让情况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易洛的愤怒并非因为行刺,毕竟他并未受伤,而且,因此而来的利远大于弊,他完全没必要生气。他所有的怒意都来自于他很清楚,那一剑即使不要他的命,也绝对会他重伤。
白初宜的态度很清楚——她不要他的命!那么,结论也显而易见——她想阻止他的行动。
“你就这么想庇护易庭?”易洛问得艰难,心中的怒意勉强按捺下去,却也因此更加难耐。
白初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似乎想确定什么。易洛因此更回火大。
“臣只是想给易庭殿下一个机会。”白初宜还是回答了,虽然不是完全符合易洛的心意,但是,毕竟让易洛稍稍满意了一些。
“机会?”易洛冷笑,“紫华君,你只是想让自己好过吧?”刻薄的话语毫不留情。
白初宜却笑了:“臣自然希望自己能好过一些。”
“好!”易洛无话可说了,“朕倒要看看,易庭能不能让你好过一些!”
“谢王成全。”白初宜立刻答谢,诚意十足。
易洛起身走近白初宜,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随即站住,易洛这一次却执意靠近她,按着她的肩,问得认真:“你就这么相信易庭?”
白初宜微微皱眉,有些僵硬地回答:“臣不相信。”
“那……”
“臣欠易庭一个人情。”白初宜的语速极快,眼中有深深地忍耐。
白初宜眼中难掩的忍耐之色令易洛不得不松手,退后,随后微笑:“如果他放过了这个机会呢?”
“臣会送他一路走好。”白初宜平静地回答。
“朕很期待!”易洛轻轻扯动唇角。
白初宜正想说什么,眼角闪过一道黑影,几乎就是一种本能,她转身抬手就拦。
噌!
锋利的长剑擦过白初宜腕上的银护腕,白初宜随即抬手架起剑锋,另一手击向来者。
易洛的反应也不慢,侧身让过剑锋所指,转身迅速拔出放在一边的佩剑,随即攻向行刺之人,出手便封住那人的退路。
被白初宜这一拦,那人立刻明白事不可违,剑招不乱,人却迅速后退,正撞上易洛的剑,只得返身再击向手无寸铁的白初宜。这一点时间,白初宜已经取了口哨,吹出只有紫华军明白的哨令。
两人都想留活口,易洛的剑只封他的退路,并不击他的要害,只是阻碍他的行动。
眼见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那人眼光一闪,剑招更加凌厉,也不理会易洛,拼命攻向白初宜。
“小心!”易洛一惊,不由缓了一下动作,那人作势纵身一跃,白初宜眼光一闪,毫不犹豫纵身直上,想拦下那人。
紫华军此时均持弩戒备着,眼见一道身影腾空,一轮弩箭全部射出,邵枫那句:“不对!”根本来不及阻止。
白初宜身在半空,全无着力之处,弩箭又密,她百般躲避仍被射中,易洛不免又分神关注。刺客就是等这个机会,迅速纵身跃起,打算借机逃离。
几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几在他跃起的同时便直取他的脚踝、肩膀。
“啊!”弩箭穿体,却留在身上,箭上有倒刺,那滋味令刺客痛呼出声,也就没有来得及咬破嘴里的毒药,待他想起时,易洛已经用剑鞘准确地击上他的颈侧,随即抬手卸下他的下颌。
易洛冷眼看刺客倒地,随即转身白初宜,却见她闭目靠着廊柱,一脸淡漠,只有紧锁的眉心显出她正在忍痛。
除了战场上必须着甲胄,白初宜总是一身白衫,素净淡雅,而此时,中了几箭的她,白衫上染了一片血渍,因为抓了几支弩箭,手心也被倒刺划破,正在滴着血。
“初宜……”这样的情景触目惊心,易洛赶到她身边,脱口而出的却是她的名字。
邵枫领着人赶到,一见白初宜的情况,也是大惊,下意识地便跪下:“主上,属下该死!”
白初宜睁开眼,眼神冰冷:“敌我不分,你的确该死!还有,不要再对我用属下自称了!”
“君上……”邵枫喃语,却不知该说什么。
“去叫郎中!”
“去看看那人!”
易洛与白初宜同时开口,两人不由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又得淡淡地移开眼。
邵枫只作不知,低头应了一声:“是!”随即低声命令属下的一个去叫郎中,自己刚去看看倒地昏迷的刺客。
扯下蒙面的黑布,邵枫与身边的几个士卒同时惊呼:“啊?!”
易洛正在考虑要不要抱白初宜进屋,听到惊呼,不由也是一惊:“怎么了?”
邵枫转过身,恭恭敬敬地道:“王,这是楚城郎中的一个。”
易洛立刻过去,但是,他哪里记得住那些郎中的模样,只是看了一眼,便道:“去将那些郎中都看押起来。”
“可是,君上的伤?”邵枫担心地看向白初宜。
“死不掉!”白初宜淡淡地接口,“去弄些烧开的水,再把我的行李拿来。”
“是!”邵枫立刻照办。
白初宜看向易洛:“臣需要一个房间处理伤势。”
“我帮你!”易洛试探地靠近想扶她,却被她眼中的惊讶与冷意阻止,“你就在这间房里处理吧!”
白初宜并未客气,略点了一下头,便硬撑着走近房,不一会儿,一名紫华军将白初宜马背上带的那个包裹取来,邵枫也端了一大盆开水过来,递进屋里,出来时,小心地带上房门。
站在门外,易洛漠然低头,衣袖上的血迹赫然入目,他不由用力握紧剑柄。
刺客的目标是他,最后受伤的却不是他!
——白初宜,你到底怎么想的?
那血迹令易洛觉得十分刺眼。滨海之战后,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亲眼看到白初宜受伤流血了。
那一次被困孤城,主帅不敢让他们置身险地,命令他们强行突围。面对悍勇无畏的安陆军,他们突围失败,她身中三箭,征袍浴血,只能由毫发无伤的他将她抱回城里。
当时他说了什么?——“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他不需要小女孩来保护自己,双手却仿佛有意识一般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无法放松一丝。
她脸色苍白,笑得虚弱,轻轻拍他的手,点头答应:“好!”眼底漾着纵容。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白王的女儿,但是,那一刻,他才更为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如她的父亲一样,她才华绝世,因此,乐于纵容喜欢的人。
他不喜欢!
那一天,女孩熟睡后,他轻声许诺:“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他对她的承诺并不多,却从未践诺!
所以,今时今日,一切都是他该受的!
握紧剑柄的手隐隐作痛,易洛抿唇敛去自嘲的笑意,抬头看向正匆忙赶来的沐清。
“王,您没事吧?”沐清这时才被紫华军放行,见到易洛便担心地打量他。
“没事!”易洛简单地回答,“是楚城的一个郎中,其余的郎中你负责拷问。”
沐清一惊,正要应下,又想起之前楚城令的话,不由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王,楚城有人可能染疫了!”
“这么巧?”易洛怀疑地反问。
“王,紫华君的大军驻在城外,您是否移驾军中再作计较?”沐清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易洛似笑非笑地点头:“也好!”
话音刚落,白初宜便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沐清并不知道她受了伤,只觉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听易洛问道:“还好吗?”
白初宜没有精神再与他计较什么,淡淡地答了一句:“还好!”
“君上受伤了吗?”沐清这时才反应过。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在屋里?
白初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易洛询问:“楚城出什么事了?”她方才听到沐清与易洛的对话了,知道楚城恐怕是出事了。
易洛微笑:“楚城可能有人染疫。”
一听这话,院中其它人脸色大变,谁都有些惶恐,只有白初宜忍不住更加皱眉头,道:“这么巧?”
“看来是很巧!”易洛轻笑,“似乎人家并不领你的情啊!”
“舅舅,你说什么?”易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陈人刺杀王上?”
柳敬华点头,不紧不慢地道:“我得到消息确实是这样!”
“可是,并无奏报啊!”易庭不太相信。
“王连出行都秘密的,若非那场大水致使行程受阻,只怕我们连王去了维谷都不知道。”柳敬华摇头,“王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易洛明显就是不信任他们。
易庭没有反驳,只是苦笑:“那是自然。”换了谁,也不会立刻相信之前还与自己争夺王位的弟弟。
柳敬华并不与他争辩,饮了一口香茗,淡淡地道:“沐清第一时间通知了紫华君!”
“什么?”这个消息令易庭忍不住皱眉。
“三殿下,若是你,你会相信已经决裂的情人吗?”柳敬华微笑,“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你相信,易洛与白初宜,从头到尾,都是在作戏!”
易庭直觉地摇头:“不会的!”
这样的反应让柳敬华苦笑,满心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三殿下,你非要他们亲口承认,才愿意相信吗?”
“不会的!初宜为什么要这样做?”易庭还是摇头。
柳敬华还没开口,旁边的易诤便将自己的见解说出:“就是让你这个笨蛋放弃王位啊!三哥,她根本就是在耍你!说什么遵从王命,其实,到底是不是王命,还不都是她说的?”
“我不信!”易庭坚持,态度十分坚决。
易诤还想说什么,柳敬华却抢先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再等等。臣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试探,等结果传过来,三殿下再决定吧!”
“什么试探?”易庭追问,但是,柳敬华却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了。
出了首相府,回到自己的三王子府,易庭被易诤强拉到一边质问:“三哥,事实都摆到眼前,你怎么还不信?一个女人若真是被伤透了心,怎么还可能对那个伤她心的人效忠?再说,我们谁知道当年那事是不是真的?三哥……”
“你不用说了!”易庭抬手阻止再往下说,“你不明白,你不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情形!我不相信初宜是在作戏!”
是的,易诤不知道,没人知道,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看到,倾盆大雨中,本来飞于九天的凤凰折翅浴血,失去所有光彩,即使涅磐重生,风姿更胜从前,似冰似玉,是东岚的紫华君,唯独不再是白初宜。
他不相信那样的痛不欲生会是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