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都安阳是以安阳宫得名,并没有太多的特色让人着墨描写,只有一点,在诸国都城中,安阳是唯一从建成起就未经战火的城市。因此,安阳人总是认为战争永远离自己很遥远。
这是一座安逸的城池。
作为都城,它同样有内、外城之分。对于生活在外城的平民来说,尽管每天都能看到宣德楼顶上随风飘扬的王旗,但是,那实实在在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虽然是安阳宫中的最宫建筑,甚至是整个安阳城的标志,但是,宣德楼其实只是陈王寻欢作乐的地方。自然,宣德楼位于朝臣无法进入的后宫范围。
止步于顺仪门,陈相安平与大将军陈居焦急不已,却只能等内侍通传的结果。一个时辰后,他们有些失望地看着被内侍、宫女簇拥着乘舆来到顺仪门的太子睢。
“相国大人,大将军,你们有何事就对孤说吧!父王微恙,太医吩咐,不可受风。”步下肩舆,陈睢走到顺仪门前,温和地询问两位大臣。
尽管有些失望,安平与陈居对视一眼后,还是由安平上前对太子道:“东岚紫华君送来一份书简……”
“什么?”刚听了开头,陈睢便大惊失色,“东岚又想做什么?”
陈国上下慑于紫华君水淹明河谷地的威势,无人敢提反攻二字,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明河足以令东岚大军止步,不会再进攻陈国。
“东岚并无动作。”安平连忙安慰太子,听了这句话,陈睢松了一口气,重新风度翩翩地微笑,示意相国继续说。
太子如此表现,安平再着急也只能斟酌着用词,小心地表述:“东岚王在楚城遇刺,伤重不起,紫华君已经离开明河谷地,赶往楚城。”
这个消息令陈睢不由喜上眉梢:“那岂非我陈国的大幸,孤立刻禀报父王。”说着便要转身离开,安平连忙道:“但是,紫华君临行遣人过江投书,言刺客所遗凶器出于陈,且留有书记,表其为陈人,威胁东岚立时退兵,交还明河谷地,否则必再行刺。”
“什么?”陈睢闻言立时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地反问。安平却顾不得再安慰,将下文一口气全部说出:“紫华君称东岚从不畏威胁,若我国不能在三个月内交出凶手,东岚大军必直下安阳,雪此大辱。”
陈睢此时已经不能思考,愣了半晌,才道:“二位稍候,孤这就去请父王定夺。”
陈王怿去年刚满四十岁,尚不算年迈,但是,多年的酒色纵欲,早已令他完全失去了一国之主应有的精神,苍白的神色使他看上去十分虚浮。
“是这么回事啊……”太子说完整件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父王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父王……”陈睢刚想说什么,就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跟着是一个娇柔的声音:“恭喜吾王,东岚大军已退,可见东岚还是不敢冒犯我大陈的!吾王福运齐天。”
陈睢低下头,暗暗皱眉,却不敢反驳,因为他的父王已经开怀大笑:“不错!爱妃所言正是!东岚不过东疆小国,岂敢冒犯我陈国?”方才那娇柔的声音属于陈王的宠妃华妃钟妍。
“可是,紫华君的那份书简……”说话的是钟妍所出的十三王子陈瞬,也只有他敢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
钟妍瞪了儿子一眼,道:“那紫华君都已退兵,还投这样的书简,明显是虚张声势。”
“不错!”陈王怿很欣赏爱妃的说法,跟着又道,“紫华君既然离开,正是我们反攻的机会。睢儿,你去告诉相国与大将军,让他们谋划反攻之事。”
“……儿臣谨遵王命。”陈睢只能应下。
钟妍倚在王的怀中,娇声娇气地道:“王,臣妾的侄儿一直说要为父报仇,您看……”
“钟陵有这番志气?好!这次反攻就由钟陵为主将。”陈王对爱妃纵容地许诺,陈睢只能苦笑,转身离开宣德楼。
看到太子躲闪游移的眼神,安平的心里就一凉,再听太子吞吞吐吐地转述王命,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不由就晃了一下。陈居离他只有半步,眼见相国的脸色不好,紧跟着身子一软便要晕倒,连忙伸手扶了一下。
“相国要保重身体啊!”陈睢见安平缓过神了,连忙关切地嘱咐。
安平跺脚,恨铁不成钢地道:“华妃误国啊!”
陈睢大惊:“相国慎言!”
见太子这般模样,安平苦笑摇头:“老臣都快入土,慎与不慎又有多大区别?”
陈睢看着须发皆白的老相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陈居本不擅言辞,见两人沉默,更加惶恐,想打圆场,却不知该如何做,半晌才憋出一句:“其实华妃也……”
话一出口,他便发现完全说不下去,再看两人都盯着自己,神色复杂,更加不敢说了。
安平长叹一声:“女子何辜?”
言罢,安平对太子行礼:“老臣先行告退了。”
陈睢见老相国一脸灰心的神色,想安慰却无从说起,只能点头。陈居也跟着行礼告退。
走出安阳宫,陈居紧走几步,赶上相国,不好意思地道:“相国大人,王上说谋划反攻……”
安平知道,陈居这个大将军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当——庆王战死前,陈居只是个闲散亲王,最爱流连山水作乐,远离朝廷,几年才回一次安阳,根本不通军务,但是,陈国大将军一职总领全国兵马,必要宗室担任,选来选去,陈王还是让他做了大将军。
“反攻?”安平苦笑着摇头,“我看紫华君这架势就要我们反攻!”
陈居一惊:“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劝王收回成命?”
“有用吗?”安平摇头,“连主将都确定了!我等便是进言,也要王上能听进去才行啊!”
陈居想想也是,但是想到战事,又是一头冷汗,不由急切地问相国:“若是那样,我军岂非败局已定,那该如何是好?”
安平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失笑,苦中作乐地道:“那时,你我也就不必思考‘如何是好’了!”那时候,陈国存在与否都是个问题。
陈居没明白他的意思,更加惶恐地询问:“也未必就败,不是吗?”
安平冷笑:“东岚每次出兵都必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力求上下齐心。之前夺明河谷地是因为商队在维谷被劫杀,夺下维谷,这个借口也就用尽了,想再出兵,必要再寻一个借口!东岚王遇刺是否属实不论,东岚直指刺客出于我国便已是心怀叵测。而这个时候,紫华君不加强明河谷地的军备,反而撤军,不是圈套便是这位君上头脑发昏了!”
陈居越听越觉有理,连忙道:“相国,我们还是再次求见,王上听了这些……”
“没用的!”安平比陈居更了解陈王怿,“王上根本不会信,只会认为我们故弄玄虚!”
“不会吧……”陈居犹豫地说道。
安平苦笑:“这个圈套对别国不管用,对我们陈国,肯定管用!更何况王上身边还有华妃,整日说些好听的,哄得王上早已不肯再看清事实了!”
楚城县令这几天很不好过,王在自己的辖区遇刺,简直比要他的命还令他恐惧。楚城只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名医,仅有的几个郎中进了王的居所就没有再出来,王的亲卫将原本的县衙封锁得水泄不通,连他都进不去,整个县城更是封城戒严,气氛紧张。
沐清也不好过。他擅自拦下了那个六神无主的县令向京都的奏报,但是,这种小地方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保证王的安全,王驾停在这儿也不是办法,他只能向紫华君通报这个消息,然后焦头烂额地面对封城戒严的种种问题。
楚城再小也是个城,必须靠交易才能得到生活必需品,一两天戒严没问题,三四天也能忍受,过了五天就得有人家断粮,怎么可能不闹事?王遇刺的消息又必须封锁!沐清只能越权动用官仓储粮,但是,光有粮食还得有其它肉、菜,种种不满令楚城就像个火药桶。
即使如此,沐清还是发觉,消息有走漏之嫌,邻近楚城的几处军镇似乎开始有异动了。这种时候,在城墙上看到飞扬的银龙紫旗,沐清简直激动得不能自已。
楚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吊起的木桥被放下,白初宜却没急着进城。她不是孤身一人前来,还带着大军。
楚城是个小城,不可能容纳她带来的十几万大军,白初宜不假思索地命各营在城外驻扎,按照地图很快划定各营的位置与警戒范围。随后,她只带了一部中军护卫进了城。
驱马上桥,将要过护城河时,白初宜不着痕迹地勒马停了一下,并没有人发觉,只有沐清隐约觉得她笑了一下。
白初宜听见一道细微的声线直入耳中:“担心他?”稍愣了一下,白初宜立即明白:“道远?”他们是用传音入密交谈的,并无人察觉。这就是她停马微笑的缘故。
“他没受伤。”
“怎么可能?”
“有人代他挨了我那剑。”
“我知道了。”
“那人很特别。”
“我知道。”
“我要那个功法。”
“那是东岚皇室的秘密,我弄不到。”
“我不信。”
“那是东岚王的暗卫,不是臣下能知道的事情。”
“你是臣下吗?”
“我是。”
“那……你欠我一次!”
“……我试试!”
道远没有再出声,白初宜知道他已经离开,而她也到了县衙门口。
邵枫与其它人一起行礼,却仍恭敬地要求白初宜交出佩剑与所有武器。
白初宜扬眉,看了邵枫一眼,解下佩剑,并取出贴的匕首交给他。邵枫按过那些东西,不自觉地躲开君上的目光。
白初宜了然地微笑,步入县衙大门,对邵枫拦下那些中军护卫的举动毫不在意,连头都没回,沐清却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的眼神会让我认为王想杀我!”沐清转头的瞬间听到白初宜淡淡的声音,含着一缕笑意。
沐清不由一震,却不再回头,一抬手,道:“请跟我来,君上,王在等您。”
沐清知道易洛很生气,但是,看到白初宜推门,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一柄剑便刺过来,仍然不由脸色刷白。
白初宜侧身让过剑锋,伸手制住刺剑人的手腕,反手夺下剑,随后才参拜行礼:“臣参见吾王。吾王万安。”
“安?”易洛冷笑,“朕能安吗?”
“护卫不周,致王遇刺,并非臣的过失?”白初宜低头跪着,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淡漠。
“你敢说不是你?”易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强拉她起身,“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朕的行踪?”
易洛的力道很大,白初宜忍不住皱眉,却很认真地反问:“王是说臣意图弑君吗?臣对您效忠了,以父母之名,您忘了吗?”
易洛盯着她的眼睛,却只看一片深沉的黑色,只能愤然甩手放她,冷笑着道:“你还记得你效忠了?很好!紫华君,朕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但是,朕一字也不相信!”
白初宜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你根本什么都没说!”易洛转身到榻上坐下,脸色阴沉。
从头到尾,白初宜根本就没说明任何事。什么都没承认,什么也都没否认。
白初眉轻笑着挑眉,看着易洛,很平静地道:“王安然无恙,不是也没有否认遇刺吗?”
易洛看着她,不动声色,却也没有否认。
沐清看着这两人,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是多余的,默然一笑,悄悄离开。
他知道这两人的纠葛,却也明白了,柳敬华为何会怀疑他们两人的决裂根本只是在作戏。
——他们对彼此都太有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