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宜惊讶莫名地望着易洛,对他竟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看着易洛眼中并非作伪的怒意,她虽然皱眉,但是,还是伸手从右手边那一堆图纸下抽出一只封匣:“王是说这份诏书吗?”
封匣上的火漆已被破坏,但是那依稀可见的图案正是易洛的王印,易洛怒不可遏地质问:“你拦截朕的诏令?”
刚要进门的邵枫被易洛暴怒的吼声一惊,下意识地就跪下。
“邵枫,出去!不得让任何人靠近此帐一里之内。”白初宜冷言命令,邵枫正要领命,随即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抬头看向易洛。
易洛深吸一口气,也明白自己失态了,挥手对邵枫道:“按她的话做。”
“是!”邵枫立即退出中军帐,让紫华军散警戒。
“现在朕可以听你的解释了。”易洛镇定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白初宜扬眉,将那只封匣推给他:“臣本以为王很明白,毕竟,王还知道将这份诏命下给次相。”语气冷淡,但是讽刺之意显而易见。
易洛抿紧双唇,没有说话。
“看来是臣错了,王是认为,只要您想做,哪怕是让金乌西升东落也轻而易举。”白初宜冷笑,看着易洛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朕不会想做那样的事情!”易洛已经明白她的用意,但是,他并不愿意就此低头,不过片刻的沮丧,他便冷漠地回应白初宜,“紫华君,你很多事!”
白初宜挑眉:“王是觉得身处大军之中,有恃无恐吗?”
易洛不言,不认为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白初宜却明白了:“明河谷地的善后事宜甚繁,王却已经开始算计自己人了吗?”
对白初宜的话,易洛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一挑眉角,却笑了:“别告诉我,紫华君连一场内乱都平定不了!”
白初宜没有笑,也有动怒,只是凝了神色,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易庭殿下并未威胁到您的王位,更没有威胁到东岚!”
“他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立他为王!”易洛一手拍碎那只封匣,木屑四散,有一些更是刺入他的手心,几滴鲜红的血珠滴到黄褐色的地上,完全看不出痕迹。
白初宜皱眉:“立储是先王的诏命!”说完,她转身进了后帐,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了一只紫檀木匣与一方干净手丝帕,绕过桌子,走到易洛身边,搁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地托起他的手腕细看他的伤势。
“你写的,不是吗?父王那么信任你,你一句话就能定乾坤!即便不能,想怎么写不都看你的笔!我知道,当时连萧漠都在外殿!”易洛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她从紫檀木匣里取了银针,小心地为自己挑去掌心地木刺。
“先王想知道的是家父想立谁!”白初宜挑出最后一根刺,不看伤口流出的血,只是将丝帕递给他,随后收起银针。
两人的动作、姿态都显示着彼此相当亲密信任,但是,语气却淡漠疏离。
易洛没有包扎伤口,只是将丝帕紧攥在手心,冷冷地盯着白初宜,目光凶狠,似乎想威胁什么。
合上木匣,白初宜抬眼看向易洛,眼中满是嘲讽的笑意:“很遗憾,家父就是想立你!”
这句话比任何话都令易洛发狂!
“够了!白初宜……”
“你是他唯一教导过的王子。”
在易洛开口的同时,白初宜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陈述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令易洛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怒火也一点火星也不剩。
易洛不由颤抖了一下,随即被掌心的痛唤回心神,而那方丝帕已经被染红。
白初宜说完那句话便已移开目光,盯着桌上的紫檀木匣,淡然地道:“你以为先王会接受除你之外的其它答案吗?那份诏命,你要谢你的父王,谢你的姑父,就是不必谢我!”
“够了!”易洛无法令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颤抖的声线太过明显。
白初宜伸手抚过木匣光滑的边际,没有再说话。
帐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安静得令人觉得窒息,易洛从未如此痛恨安静,他想说什么,可是,却无话可说,良久,其实应该没有多久,他终于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
“既然我是东岚的王,谁留谁去就只能由我决定!”
白初宜转身,看着他的目光又恢复原来的平静冷漠了,不透一丝情绪。
“紫华君,你效忠了,请你记住并仅记住那个誓言!”易洛看着白初宜,只是静静地看着。
“臣敬从王命!”白初宜没有眨眼,低头行礼。
两人各自退后一步,重新回到君臣的位置,从一年前开始,对他们两人而言,那种距离才是最安全的距离,
近了……必有一人遍体鳞伤!
远了……血缘、承诺、责任……太多的东西将他们紧紧联在一起,无法远离。
易洛将丝帕绕在手上,缓缓地道:“紫华君,那天在维谷外我们只谈了一件事!”
白初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往下说:“现在,明河谷地的大局已定,我们可以继续谈了吗?”
“王请讲。”白初宜轻轻颌首。
易洛却轻笑:“朕讲?还要朕讲吗?把你的亲卫留给朕,拦截朕的诏命,你会不清楚柳家的计划?”
“臣知道。”白初宜并不否认,“但是,您占据王位正统之后,他们毫无胜算。而且,您也说了,那是柳家的计划!”
“易庭就那么无辜吗?”易洛冷笑,“他对你提出婚约了,不是吗?”
白初宜皱眉,却没有反驳。
的确,易庭是在羽桓病重的时候对白初宜求婚的。白初宜无法相信,他的动机全然单纯,其中毫无计较。
东岚的军权全在她手里,得到她就等于得到半个东岚。
“柳家可是一直认为朕与你是在演戏!”易洛淡淡地一笑,“紫华君,易庭只是在试探这年猜测的真实性。”
“紫华君,你应该明白。”易洛微笑,话却是残忍的。
白初宜挑眉,却并未有激烈的反应,只是很平静地反问:“王是在报复吗?臣应该明白什么?王是希望臣明白,在东岚,所有人对臣的友善都是别有居心的吗?”
易洛立时变色,只觉得怒意瞬将自己的淹没,但是,他还未来得及发火,白初宜平静无澜的声音便令他退去了所有的怒意。
“臣明白的!”
易洛愕然地望着白初宜,不敢相信,她居然给出这样的回答,而且是那样平静。
“王没听先王一直都只叫臣紫华君吗?”白初宜淡漠地一笑,“在先王看来,臣是承载着白王才华的工具;在臣父看来,臣是继承他意志的最佳人选;在您与诸位殿下看来,臣是通向王位的捷径……对了,在您看来,臣还是您报复臣父、发泄仇恨的最好方法!”
“不是的!”易洛立刻反驳,但是,事实比语言更有说服力,他甚至无法令自己相信,白初宜说的不是事实。
白初宜微微扬眉,轻笑着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些什么,但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令易洛什么都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眼都只会先令他自己心虚。
说不出是意料之中的释然,还是意料之外的失望,白初宜对易洛的无语只是轻轻摇头。
“明白又如何呢?”白初宜转头,那只紫檀木匣赫然醒目,“自暴自弃,抛弃一身所学,还是毁了东岚?如果臣心中最怀念的不是与父亲相伴的日子,如果臣不是从七岁起就视东岚为家国,如果臣从未为东岚做过一点事,臣应该会那么做!报复时的痛快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
“够了!”易洛的心被刺痛了。
白初宜的声音太冷漠了,仿佛她并非在说她自己。也正是因此,易洛才会觉得心痛。
“王不易久离京都,臣今晚就安排人手护送您离开!”白初宜没再多说,回到最现实的问题。
“你不随我一起回去?”易洛的双手紧握成拳,按捺下所有情绪,不敢再轻易试探。也许他早就该明白,白家人的心才是最狠的,对人如此,对己亦如此,而他做不到。
“臣还有事情需要做。”白初宜坦然地回答,“王无需担心,臣既然效忠,就不会改变。白家人素来言出必诺。”她以为易洛是在担心,毫不犹豫地给出保证。
“朕没有担心这个!”易洛的语气不些不稳,“朕只是认为,你会想亲自处理柳家的事情!”
白初宜稍显惊讶地道:“臣为什么要亲自处理柳家的事情?”
易洛被她问的狼狈,转身就走,将要出帐时,他又停下,没有转身,只是很轻地问了一句:“初宜,真的没有以后了吗?”
白初宜背对着帐门,双手按在木匣上,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那五年是臣年少无知,自以为无所不能。轻狂不过少年时,如何有以后?”因为他难得柔软的态度,她的语气也和善了不少。
“那么,朕真的比易庭适合为王吗?”易洛苦笑,却知道必须通过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让自己全然死心。
白初宜取了木匣转身,盯着易洛的背影,很冷静地分析:“易庭太仁慈,一旦为王,柳家必然如之前沐家一样权倾朝野,那样的局面,他掌握不住,最后只能使东岚衰败甚至分崩离析,他不似你,可以清醒知道王应当如何。羁绊于血缘亲情,他无法对血亲骨肉痛下杀手。”
“够了!”易洛蓦然转身,愤怒地看向白初宜,却只见她一脸平静,很显然,方才,她真的只是冷静客观地回答他的问题。
“很好!”易洛松开拳头,反而笑了,“东岚的紫华君?很好!”
邵枫向紫华君行礼,一行人翻身上马,缓缓东行,大水刚退,道路已经不成道路,泥泞不堪,想来他们需要比来时更多的时间才能到达东岚的京都。
王虽然离开,但是,紫华君仍在,东岚二十万大军仍在,明河谷地的人们仍在重建自己的家园。
暮色中,炊烟袅袅,明河谷地已重新有了生机。
送走易洛一行,白初宜并未立即返回中军帐,反而让随同的将士全部离开,自己放开缰绳,仍由马儿随意走动,直到马儿一处山脚下停下,她从沉思中回神。
白初宜抬头,还没看清身处何处,一柄乌黑的剑便从天而降,迅疾地刺向她的头顶。
初宜不太意地微笑摇头,扬手敲开刺向自己的长剑,整个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一道灰色的影迹一闪,
“又失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绪,仿佛不曾刺过那一剑,仿佛那一剑不曾失败。
“道远,你是剑客,不是刺客。”初宜却敛神正色以对,十分认真。
来者一身灰袍,没有束发带冠,只是用一根墨绿色的发带将头发绑在脑后,右手持着一柄被黑布裹着的长剑,容貌只是普通,却有一双孤傲若寒星的眼睛,十分吸引人。
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微敛,冷淡的声音依旧:“我以为你就是想让我做刺客。”
白初宜微笑,眼波流转,语气中却多了三分任性:“在伤人性命方面,好的剑客与好的刺客并无区别!”
“我懂了,你想伤谁?”道远明白地反问,眼中因白初宜的任性而多了一分笑意。
“东岚王。”白初宜毫不客气,“不能死,也不能动。”
道远点头,纵身离开前却仍一句话:“原来你是不想让他走啊!”
白初宜只觉全身一寒,不由颤栗了一下,回神时,道远已经离开,她只得没好气地道:“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