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明河,唯此一利。明河谷地实在是得天独厚的无双之地,圣朝未得南原时,这里才是圣朝帝君的粮仓,连东之方君都不得染指此地。”易洛对沐清如此感叹,仿佛他们不是在战场边等待结果,而是出巡观景。当然,说战场边也有些勉强,反正沐清是没发现任何一个士卒攻打维谷,事实上,他很想问一问紫华君——二十万大军在哪里?
易洛却一点都不在意,负手而立,看着景致,十分满意。
抛开杂念,沐清不得不承认,紫华君带他们来的地方的确很适合观景。
此时,他们一行人在维谷南侧的玉林峰上,整个明谷地的景色几乎尽收眼底。
已是八月,整个明河谷地扬溢着一股成熟的味道,登高远眺,两千馀里淮渠绵延向东,宛如一条玉带被随意地放在这块丰饶的土地上,景色优美,令人陶醉。
“此地全凭淮渠,明河……”沐清不想扫易洛的兴,但是,这种诡异的情况让他实在找不到更多的话题,“明河不是一条温顺的河流,尤其是祈山以东。”
易洛轻笑:“元惠帝花十年修淮渠,明河谷地始不受旱涝之灾。南有吕山,北有明河,西面就是我们站的祈山余脉。在被称为‘天府之地’前,这里是圣朝的东关,有‘千里金城’之名。维谷关从建成起,就是针对东方的关城。东岚……其实一直在圣朝中心之外。”
沐清不明白易洛的意思,觉得他的话很是混乱。
易洛一直在笑,直到白初宜转身看向他,才缓缓地收敛了笑容。
“紫华君打算让朕与众人在雨中等多久?”易洛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却极为随意。
白初宜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玉林峰西面有一座悬空殿。王是否想去看看?”
沐清皱眉,周围的人也被白初宜答非所问的举动吓了一跳。
易洛扬眉,半晌,轻轻一笑:“朕想看你取维谷。”
白初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缓缓点头:“再等等,到午时即可。”
沐清再忍不得,终于直白地开口:“君上准备如何取维谷,不能告知一二吗?”
此言一出,那些将校也期待地望向白初宜,显然,他们也十分疑惑。
白初宜却不看他们,默默地转身,走到山崖边,望向戒备森严的维谷关城。
“天府之地……千里金城……谁知道维谷之名始于何时?”白初宜的声音空灵飘忽,独不见一贯的清冷。
所有的将领都下意识地摇头,唯有易洛与沐清没有,但是,两人的表现截然不同,易洛的神色平静,仿佛并未听到她的问题,而沐清在思索片刻后,脸色霎时苍白。
他想起来了!
“进退维谷,坐困围城!”沐清低喃,最后一丝血色也从唇上褪去。
钟皓从一早就在城墙上看着东岚大营。眼见着士卒、骑兵有序地离营、远去,直到营地全空,维谷守军都困惑不已,钟皓自然也是,便从城墙上用吊篮放下几个斥侯去察看情况。
将近一个时辰后,一个斥侯身负重伤地倒在城下,好不容易通过吊篮上来,见到钟皓只说了一个字:“玉……”跟着就咽气了。
很显然,东岚军的戒备很严,这让钟皓更加不安,几名请战的参将都被他一通斥喝:“追击?你怎么知道紫华君不是盼着我们出关追击呢?我们的任务是守维谷!丢了维谷,再多的首虏也不算军功!”
事实便是如此。白初宜说钟皓是良将,半点都没有错。
东岚军如此诡异的行动令钟皓始终觉得有阴谋,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紫华君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撤军了吧?
尽管钟皓十二分地希望是如此,但是,他很清醒地知道,可能性不到万分之一。
那么她想如何呢?
雨势并不大,雨水顺着铁甲流下,阵阵寒意刺入肌肤。
已是仲秋了。
颤抖了一下,钟皓不敢再继续淋雨,转身走下城墙。
进了自己在城楼的临时居处,几个参将也在,都是刚被钟皓训斥过的,有些无精打采。钟皓没好气地道:“干什么?本将说错了吗?你们有空在这儿发愣,不如想想紫华君想做什么!”
参将罗晔是钟皓的亲信,比别人好一些,便随口接了一句:“咱们要是能猜中紫华君想做什么,就不会只是参将了!”
其他人附和地点头,钟皓一边用干巾擦掉身上的雨水,一边断然地教训众人:“胡扯!紫华君也是人!安陆永寒不就在滨海平原困住她了吗?”
听了这话,罗晔撇嘴,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另一名参将就叹了口气,道:“将军,那会儿紫华君才十一岁,又不是主帅,能和现在比吗?再说,那位永寒殿下也是属狐狸的,向来诡计多端。即便是他,当时,不是还被紫华君与东岚现在的王耍了一通吗?”这一次大家不只是点头附和了,而小声地说着自己的见解。
虽然所有人都觉得东岚撤军不会那么简单,但是,没有了近面咫尺的敌军,大家的心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毕竟这几天,东岚军的强攻让每个人脑袋里的弦都绷紧到了极点。
钟皓沉下脸,扔掉帕子,冷言:“我是让你们想紫华君想怎么对付维谷,不是让你回忆她白初宜的功绩!”
众人连忙噤声,不敢再放肆。
罗晔见主将的脸色愈加阴沉,连忙没话找话地开口:“末将愚昧,实在想不出紫华君还能有什么办法呀!维谷关城固若金汤,我军不出战,只是固守,她能怎么攻?”
钟皓冷哼:“洛城一战,庆王以土填封城门,本以为稳操胜券,不是被她一把火活活困死?”
“可是维谷北倚明河,又有淮渠经过,现在更是雨天,她总不能再放一把火吧?”众将也很认真地反驳,讨论开始步入正轨。
“……水……”一个所有人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颤抖的声音三分忧虑,七分恐惧。
房中众人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一个从头到脚都裹黑袍的人站在角落的阴影中,但是,没有人敢忽视他的话。
他是神殿派驻军中的方士。
方士,通天文,晓地理,却只是神殿中最低的位阶。
也就难怪所有人觉得声音陌生,在众人的记忆中,他的声音素来平静淡泊。
“您说什么?”钟皓出声打破死寂的气氛。
“若是白王真的如传闻那般博古通今,就一定知道维谷之名的由来。”那名方士始终隐藏着自己的面目,声音有些艰涩的感觉。
众人不解,却听那人声音极轻地道:“进退维谷,坐困围城。”
“淮渠建成后,明河谷地再未遭遇洪水之灾。恐怕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句话了!”白初宜轻笑着回应沐清。
“维谷是个很奇妙的地方。”白初宜抬着指向大雨中仍然清晰可见的白色水带,“整个明河谷地的最高地在那里,所以淮渠干渠从维谷开始,可是,维谷关城也是整个明河谷地最低的地方。最初那里叫东关,但是,明河泛滥,关城之中积水不退有时可达三个月。元惠帝修淮渠时,圣朝不乏反对之声,他就是用这句话驳回了所有异议。淮渠建成后,元惠帝下旨,将此地改名维谷关。”
玉林峰上无人说话,,只有雨点打在铁甲的声音,一声声直入人心。
白初宜摇头:“淮渠哪里是用来灌溉良田的?最初,它最大的作用是泄洪。陈国坐拥明河谷地,竟然不知道这点!”
“圣朝故事多由神殿掌控,不知亦不奇怪。”易洛淡淡地道,“若非白王,东岚亦是如此。”
“该死!”钟皓暴跳如雷,“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激怒之下,他竟连敬称都不用了。
“将军未问!”方士的心情已经平静,声音恢复一贯的淡漠。
“什么?”钟皓气结,指着他想骂,却也知道根本无用,最后,咬牙切齿地问道:“可有办法预防或者阻止?”
“不知。”方士再次给了一个令闻者痛恨的回答。
“什么?”这次,所有人不由惊呼。
方士毫不受影响:“我只知,明河谷地若是遇洪水,维谷必是首当其冲,其它并不清楚。”
“白初宜知道吗?”钟皓攥紧拳头。
方士再次给了一个令人气结的回答:“将军当问紫华君。”
钟皓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
“君上要毁明河堤防吗?”沐清问得惶恐。
白初宜摇头:“虽然明河谷地是否仍会是天府之地,与本君没多少关系,但是,明河大堤还在陈国控制中,本君暂时鞭长莫及!”
沐清松了一口气,亲眼看着生灵涂炭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么君上……”沐清有些犹豫地询问。
白初宜知道他要问什么,因此,有些讶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吗?还是忘了?”
沐清一愣,他当年也不过在稚弱之年,细节的记忆的确有些模糊,但是,多少有些印象,方才的犹豫正是为此。
“……明河之水可作兵……”迟疑着,沐清还是将记忆中的那句话道出。他只记得曾看白王在一幅地图上的某一个地名旁注了这么一句话。是否与明河谷地有关,他已记不清了,但是,此时他只想到这个能与现在说的事情扯上关系。
“不错!明河之水可作兵!”白初宜点头,再次看向远方的维谷,“这是圣帝的原话,维谷之战,卫胤即使攻破关防,也同样是失败!这里是圣朝的东疆防线,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绝杀布置呢?淮渠其实也是一柄利刃。”
沐清欲言又止,终是将心底最想问的一句话咽了回去,只因为易洛淡漠的表情。
在场的将领中同样有人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但是,能想到这个问题的人,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您怎么会知道圣朝的布置?
——这是否是我们能知道的事情呢?
低闷的声音从西北方传来,从开始的含混模糊,到后来万马奔腾般的轰鸣,一条白色巨龙从西北向东疾驰,挟着泥沙的洪水沿淮渠直击维谷城墙,发出巨响后,打着旋向关城内漫延。
维谷内的积水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升,站在玉林峰上,所有人仍能听到关城内房屋倒榻的声音,由此可以想见其中的惨烈情景。
“怎么会这样?”沐清首先发现不对,“这水会淹了整个明河谷地的!”他冲过去,一把抓住白初宜的手。
滚滚浊浪倾泄而下,大水淹没维谷,但是,更多的水沿淮渠流淌,已经开始淹没两岸的农田、屋舍。
“离了河堤的水难道还能控制方向?不如此,我怎么取维谷?”白初宜拂开沐清的手,维谷内积水再严重,她进不去也枉然。
“本君只负责尽取明河谷地,其它与本君无关!”
“你在造孽!”沐清气得直抖。明河谷地还有平民在生活。
白初宜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没有回答。
“子纯,你以为紫华君的二十万大军去做什么?”易洛皱眉,“不要让仁善影响你的判断!”
沐清想反驳——即使那样,失去辛苦一年的收成,他们将何以为生?
这时,白初宜轻笑着在他耳边低语:“这就是成就大业的代价之一,你做好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