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做才好。”黎行问。
“你能够击溃齐栾的实体,可本就是虚幻的部分你却无法毁灭。”苏朽心答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花蕾么。”
“去了解她的事吧,在另一个世界中你做不到,在这里却是可行的。尽管我只能通过你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情形而无法看到这里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我的推理正确,那么此时此地的镇民恐怕都已经是不存在意识的生物了。毁灭的结局是死亡,但其手段应该是拆离内与外吧,这样齐栾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亦能站在完成与未完成的中介线上……但只要毁灭的愿望仍未完全实现,花蕾的意识仍会存在。”
苏朽心停了很久,仿佛不愿将这句话告诉黎行,却由于自身无法行动,而不得不将需要完成之事托付给他。
“去林苑的家,那里有你需要看到的东西。”
黎行并未立刻行动,而是问道:“那你呢。”
“我在这里是安全的,这结界似乎并非是齐栾的手法,与你曾去的那个世界一样。我觉得这个结界也好,你所经历过的世界也好,都是不想就此沦为异物的人们最后的挣扎……所以在彻底毁灭前我能够在这里受到保护。”
“明白了。”黎行简短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
“你还欠我一个道歉。”苏朽心忽然说道,“可我不想在这里听到,所以我会等你,等到这个关卡结束,等到你找到了你想找的东西以后,到我面前。”
黎行没有说话。
“所以在那之前我不许你道歉,也不许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丢掉自己的命,你的道歉也好命也好,永远都是我的东西。”
“了解了。”黎行一跃而起,苏朽心已经无法从心灵通讯中感受到他的感情了,只是那数个字句令她稍稍安心了些,“我的主人。”
林苑的宅邸并不远,不过是如同返程般的飞行,唯一的不确定性是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否因为他的那下神威召唤而成为废墟。
苏朽心的话语确实解开了大部分谜团,可黎行却有不认同的地方。苏朽心并不知道这些镇民的模样,可是黎行知道,他渐渐想起了一个词,讽刺却正确。
进化。
这些怪物并非完全不存在意识,倒不如说正因为存在有某些东西,所以才各自不同地发成异变。残疾者在缺失处长出了尤为夸张的器官,老人们成为了拥有异常生命力的巨人,而孩子则伴生着如同幻想种般的羽翼或双角,从未得到或早已消耗的缺失之物被填充修补,丑陋又可悲地朝着原本期望的方向踏前一步。
“不,确实是不存在意识的。”
直接灌入脑内的话语,无数人交合的声音让黎行想到了清神,可清神不会在这里,这里除了他与苏朽心,应该只剩下了一个“人”。
“齐栾?”
“意识不过是枷锁,它决定了人的极限。当失去了枷锁的躯体同时得到了力量与自由,那么它自然而然地就会朝着顶端迈进。”
“不可能的,”黎行否定道,“那么决定迈进方向的人是谁?朝着顶端?根本不存在那种万能的模板可以让那些失去意识的东西去参照和学习,如果它们不存在意识,又怎么可能各自不同地——”
“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
“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万能的解,即使是霍德尔那种自以为是的超然之物,也不过是携带者巨大的暴力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怪物罢了。
“那么维度的规则是谁写下的?”齐栾的声音带着笑意,“谁能够实现一个小女孩的愿望,然后令我降生在世上?谁能够令凭空存在的我拥有力量,又是谁将你们这样的外来者拉入这个世界?”
黎行无法回答。
“若是他人不信还情有可原,可是你有证据不是么,就在你的脑海里,你令自己无法看见,我却一目了然。”齐栾的声音像是在咆哮,却又如同万人的哭喊,“就在十年前,你已经目睹了神的存在!你取得了如此宝贵的馈赠,竟然却试图将其封存和遗忘!”
“胡说八道!”黎行也吼了回去,他甚至在半空定住不再前进,只为了否定脑海中齐栾的声音,“你口中的神是什么?纵然我见过却将之遗忘,可那却必然不是神。神是什么?神是给与不幸者救赎的万能者、是自身不被创造却创造万物者、是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存在的超然者、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涅槃者、是掌管一切无可抵御无可抗拒的绝对者,绝不可能存在有这种东西,因为——”
“别无二致啊,与你所说的。”
是为了扰乱他心神的妄语?是基于他记忆的事实?黎行无法分辨齐栾话语的真伪,他想不起来那些事,等到关卡结束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地方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可现在他无法从自己的记忆中翻到出答案。
“帮我吧,你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与你所承受的那十年前是一样的……所以只要待我这里完成,你便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齐栾劝诱道,“所以不要阻止我,对你们而言这不过是个游戏,区区一次失败不会结束你们的性命,同时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这对你而言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因为即使你回到你曾待过的地方也不可能将一切完全记起,而再过不久我便能将你寻求的东西白送给你!”
“读心真是方便的东西,可你真的读懂了吗?”黎行摇了摇头,“你的话里说不定确实有并非谎言的地方,可这并不足以成为让我背叛她的理由。”
加速疾行。
“我只想靠自己得到答案,而我真正寻求的东西你却并不知道,你如果以那个作为报酬劝诱,说不定我真的会稍稍动摇呢。”林苑的宅邸已近在咫尺,尽管四周的一切都因为黎行先前的攻击而陷入火海燃烧,可它竟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可即使你能读到我的想法与连我自己都无法窥视的记忆,却终究看不到那个女人……不过我也该谢谢你帮我证实了这件事。”
齐栾沉默了下来。
“不仅是只有我记得她,而是只有我才能够留有她的记忆……因为她和被你借由孩子们的意识擦除的花蕾一样,是一旦被他人所知,便立刻会被抹去痕迹的存在。”
黎行缓缓降下,正当他推门之际,齐栾的声音再度传来。那是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这才是他的本音。
“又或是她根本就并非存在于十年前……而是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记忆。”
推门而入。
在黎行踏入房门的瞬间,前所未有的寂静遮蔽了一切。没有齐栾的声音,没有木块燃烧的噼啪作响,只有无声至冰冷的死寂。可随着每一步的踏入,从上方似乎渐渐传来了某种细小悲鸣。
是哭喊。是哀嚎。是祈祷。
反反复复的呢喃与喘息越来越响,整个空间似乎为了不让黎行更进一步而扭动起来,黎行也停下了脚步。
穿着白衣的少女在大厅的一隅无聊地堆积着染血的积木,林苑的尸体躺在一旁,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
“为什么大家死了就好了?”黎行未再踏入,而是远远问道,“为什么不杀掉那个男人?”
施暴者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只有一个人有机会这么做。
“因为以前的大家都是多余的,披着一模一样的皮。可现在就好了,我可以看见大家的样子,知道大家真正的模样。”
有什么从一侧走了出来,裸露的身体布满了无法描述的异常器官,遍布胸口的口舌不断张合,唯有从残存的人脸上黎行才能认出男人的身份。
林苑与林玥的父亲。
“我留着他到最后,就是想看他的样子……很难看对不对?”花蕾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啊,为什么这个人会长得和大家一样呢?可小苑死掉的时候我明白了,活着的时候大家都会伪装自己,只有死去之后大家才会褪下身上的东西。”
——不论你或是我……
“无论它们还是我们,都是怪物啊。”
黎行觉得自己的脑袋嘶啦一声破了开来,女孩在笑,癫狂如非人妖异。
“大哥哥,你也是一样的。”花蕾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黎行的方向前进,“我看得到大哥哥的真正的样子,无数的执念将你一层层的盘剥,你每走一步都会失去得更多,却又为了活下去将那些肮脏的泥塞进自己腐烂的伤口里,虫卵和尸块一点点在你的身体里孵化,却也让你得到了继续行走的力量。”
黎行喘着粗气。他知道他不是来这里听这种事的,他要阻止眼前的孩子,他本想安慰这个在不堪与凌虐中挣扎的女孩,却没想到对方远比他看得更加透彻。
“可是当你身体里的虫子破茧而出的那一刻,你自身也会分崩离析。”花蕾来到了黎行的面前,盯着他的脸,“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想要守住那么一点点东西,却不得不支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为什么明明想要去做正确的事却不得不为此付出一切?为什么能欢愉地存在于此的都只有这样丑陋的怪物?为什么越是干净的人,就越是无法活下去?为什么寻求希望的人只会得到绝望?”
无法回答。
“大哥哥来这里是想让我放弃舍弃‘毁灭’这个愿望吧?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知道我是正确的,你也知道这个世上的本质就是无序与混沌,付出与得到从来都不是等价交换。你无法质疑,因为你本身就是证明。
黎行慢慢蹲了下来,他抱住自己的头,从几欲崩坏的唇腔中吐出话语:“可是与毫无理由的暴力与不幸相比……同样有毫无理由的幸福……无条件会爱你的人是存在的……你的母亲将我当作了你,直到最后……她都……”
“她都爱着我们。”花蕾也蹲了下来,凑在黎行耳边,“可她们都死了,因我们而死。我们也是怪物啊,在不知不觉间连世间唯一爱着我们的人都吞噬殆尽,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成了卑微丑陋的虫子,过着卑微丑陋的生活……所以才必须向这个世界复仇啊!”
地面晃动了起来,剧烈的震动中夹杂着尖叫与咆哮。
毁灭已经开始了,黎行却什么都做不到。
“其实大哥哥根本不想救我,大哥哥想救的只是你自己。你觉得我与你很像,所以若是我能够回头,那么找回记忆后的大哥哥说不定也可以继续沿着现在的道路前进。可是不可能的,大哥哥仍旧没有理解到自己究竟是谁,所以你还是无法赢过我。”女孩轻笑了一声,可轻微的声音中却只有悲伤,“也是啊,大哥哥根本就不完整,只有半个身体的人又怎么能看清自己全部的模样呢。”
“跟我走吧,去见——”
黎行仍试图垂死挣扎,却被花蕾打断。
“去见我的母亲吗?大哥哥真是执迷不悟。死去的人没有任何意义啊,留在那具身体里的和外面所有的怪物一样,都只是最深处的本能罢了。”女孩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了,黎行抬头,发现两行清泪沿着她苍白的面颊缓缓流下,“我已经无法回头,也不会回头了,因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可我并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你想阻止我所以否定我,可这样根本算不上什么否定……所以现在轮到大哥哥做出选择了。”
花蕾抓起了黎行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点点淤痕的脖子上。
“你的同伴被困在我的身体里,她无法行动,因为意识的主导仍在我的手中。而存在于此的我即是虚幻又是实体,你可以杀了我的,就在这里……这样做以后你就可以赢了,你和你的同伴也都能得救。”她一点点将黎行的手合拢压紧,那是太过纤细的脖颈,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我是杀人吃人的怪物,那么多人都被我杀死,而如此多的想要活下去的人也将难逃一死。他们令你进入这个关卡是正确的,因为如果是大哥哥的话,我会给出这个机会。”
指尖与掌心只有冰冷的触感,不存在血管的跳动,不存在呼吸的游动,连一丝一毫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因为我想从大哥哥这里知道答案,想要知道大哥哥对自己做出的答案。你将我当作了年幼时的你,你交给自己的答案也是我会承认的答案……应当死去的是谁?犯了错的是谁?究竟是我疯了,还是除我以外的人都疯了?究竟谁才是正确的?”
已经没有时间了,黎行能感受到某种无可匹敌的存在在门的外侧逐渐成型,真正的末日将伴随着毁灭到来。
“虽然不知道是谁挑选的,可这确实是专门为大哥哥选出的关卡。与你一起进入的那个人不过是被利用作了为你开门的钥匙,同样的破灭情形令你尘封的记忆也在此渐渐苏醒,甚至连结局都已照着原有的模样划定。大家都在期待着你的选择啊,而你也必须做出选择,否则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都将在此死去。”
“这根本不是什么选择!你只是在强迫我来替你做出选择,你早有答案,”黎行大叫了出来,“你只是想要出现一个人……来否定你啊!”
一瞬间,花蕾的表情变得无比温柔。那仿佛是沉浸在某种幸福之中,心爱的人将你裹在怀里,如丝的长发剐蹭着你的面颊。她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她刚与相依为命的母亲来到这里,和煦温暖的阳光照在了她满是期待却些许胆怯的脸上,她的母亲牵住了她的手,在碎石青草的小路上朝着新家走去。她觉得自己一定一生都可以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所以一边走着一边哼起了歌,远处戴着漂亮手链的孩子向她挥了挥手,她心想我可以和她做朋友的,然后一起没心没肺地长大。
所以她在最后笑了出来,干净得不存在一点污秽。
“是呀,大哥哥。”
苏朽心醒来的瞬间游戏就结束了,她木纳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几乎什么都没做游戏就通关了,黎行没有死去,而特殊奖励和已经解锁的石板也都已得到。可苏朽心不知道黎行在最后究竟做了什么,她本以为黎行是无法说服那个孩子的,所以仅是期望毁灭到来除她与黎行外的一切意识都被齐栾吸纳后自己能重获自由,再随机应变如何解决。因为以关卡间存在关联性来看这个游戏无外乎就是清神岛的前传,原本所谓清神的本质便与齐栾无异是意识的集合体,所以能够轻易使用规则实现他人愿望,所以最后无外乎整片区域脱离于维度,被洗去恶意的齐栾变成没有自我意识的清神。
只是到了最后她自己都不明白了,莫名其妙地被封住了行动直到通关,明明死亡日期上写得那么清楚就是今天,她以为改变一切的只能是自己,却没想到仅仅黎行一个人就通关了。她最后什么都没看到,就连想要在最后与黎行面对面再说的话也没有出口。
但不管怎么说主从关仍旧是通了,lv的主从等级对苏朽心而言是必须的。二十四小时一次的强制命令、大范围心灵通讯、强制读心,尽管有了共感增强的负效果,可苏朽心却不在乎,倒不如说她连痛觉共享都是需要的。
她高兴地跳下来床准备接通电话,却在落地的瞬间愣住了。
墙面上的镜子映出了陌生的表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湿润的指尖令她有了实感。
“咦?”
女孩试图擦掉脸上的眼泪,却发现无论如何擦拭,眼角的水珠都会不断落下。
“怎么回事?”
苏朽心用颤抖地声音下意识地说着,她终于感受到痛楚了,可这份痛楚找不到伤口,可难以言喻的感情却从头到脚将她淹没。她像是被溺在了海里,每一次抽泣带来的窒息都令她流出更多的泪水,她紧紧抓住胸口,这时她终于知道是哪里在痛了。
是已经被挖空了的、无论用什么都再无法填补的、黎行的胸口。
在列车上醒来的男人没有一点表情,他看了一眼依着车厢的一侧入寐的宁汐,又看了眼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忽然笑了出来。那是无声而夸张的笑,他弯着腰,捂住的脸颊像是在演着某种哑剧,最后他双手放在了膝上,深深的喘息了几次,然后又恢复成了原来的表情。
清晨的车厢中只剩下咯哒咯哒的声音,男人最后也靠在了车厢上,缓缓合上了眼睛。可他听不到列车行驶的声音,只有一句悲哀的话语徘徊而侧。
“真是可怜啊,大哥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