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轻微的脚步声自洞口传来,黑暗的空间里,除头顶的一线石隙里抛下的银白清辉,再无一丝光明,那步声便益发显得空灵幽缈。
正对着一线天下方的是一方平整光华的青石,褐发朱纹的少年盘膝坐于其上。听到动静,睁开了双眼,一缕纯粹至极的灼然光华在瞳底跳跃燃烧着,一刹即收。
你来了。
元瑶的脸在微明的光线浸染下涣若霜雪,衣袖一拂,百来包药材已整整齐齐的码在地上:“你要的药。”
赦生点点头。
“还有什么需要的?”元瑶问。
一张单子飘了过来,元瑶目光一扫,那张纸便即凌空定住。她就着这个方位看了几眼,眉心微微的皱起。
“如何?”赦生问道,然而神色漠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元瑶用手指划了划单子上三分之二的文字:“这些药材我都可以采到,剩下的这些没听说过,回头我拿去叫太医院的人看看。”
赦生点头。两人彼此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一般,剩下的药材怕是魔界特产之物,想在此方世界找到,可能性几近于零。元瑶的提议,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尝试罢了。
那日元瑶追来,正将昏睡在树下的赦生捞了个正着。她急急的验看了他的伤势,发觉少年身上草草痊愈的伤口齐齐迸裂,虽已勉强止血,但遍体血污的样子像极了被血雨淋了个透心凉的幼兽,看去分外的可怜可怖;经脉断了大半,想是之前镇魔诀之下潜力爆发所伤;魔识散乱,像被强行粘在一起的大堆碎片,一副行将溃散的情状——好在魔识毕竟并未崩毁,否则纵使元瑶有滔天本领,道魔相隔相克,也必是回天乏术。
她当机立断,带着赦生赶往了酆都名山,此地地脉阴烈,素为妖魔鬼怪所喜,这是她唯一所知最接近赦生功体属性的灵地。她神识大开,很快寻到了一处山洞,入口狭窄,通道深邃,内中的空间偏偏极广阔,穹庐之上还有一线光明投入,其隐秘安静,正是闭关休养的好所在。她将山洞简单地布置了一番,便把赦生安置在里面调养伤势。这一晃,一个秋天便这么过去了。
收起了药单,元瑶又与赦生交流了几句,内容无非是询问伤势恢复状况。赦生的回答十分简洁,除了“好”、“尚可”之类的词语,绝无超过第三字的可能。对于元瑶此人,他虽不至于视同水火不容的仇敌,总归也没法生出多少好感。
寥寥数语过后,元瑶即匆匆离开。元妃复宠后,别说时不时就要驾幸的皇帝,便是众妃嫔见她重新得势,一日三番的也上门拜访,闲磕牙的、攀交情的、暗中挑拨的、明嘲暗讽的、不动声色观望的,乱成了一窝蜂。元瑶一面要走访三山五岳采药,一面要每隔一些时间去探查一回赦生的伤势,实在是分身乏术。无奈之下只好炼了只傀儡留在宫里顶替,但她走的是以武入道的路子,于炼器之法上只算粗通,炼出的傀儡日常的待人接物上并无问题,可一旦情况再复杂一些便难免会露出些微破绽来,少不得还得元瑶自己赶回去亲自应付。
忙碌是真忙碌,然个人造业个人担,赦生伤重濒死全是她误判所致,偏偏魔道修行相差何止天渊,他的伤势她束手无策,除了采药,她也没什么可以帮得上他的。好在赦生似乎颇通医术,亲自为他自己拟了药方,一连数月的调养下来,不仅伤势好了大半,当初险些溃散的魔魂业已稳固不说,还隐隐有沉厚增长之势。
元瑶看在眼里,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为赦生的资质而暗暗心惊。以此魔的潜力,若安分守己还罢了,若是兴风作浪,只怕迟早会成为人间大患。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横竖不惧就是了。
女子的离开似乎带走了什么,一般的天光一线明熹,只是比之适才莫名的昏暗了些。然而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变化一点也不影响赦生的视野,他有一半鬼族血统,生来即有夜视之能。他望着药包上以工整清晰的字迹标注的名称、功效,微抬头思考了一小会儿,方才抽出了其中的十来样,斟酌着分量和好,捣碎了盛在小瓷坛中。这是他擦身的药膏,早晚各一次,随着他伤情的变化,药材的配比与药方随时都可能发生改变。变的次数太多,不仅负责采药的元瑶深感压力,便是他自己也时常记不住最新一版的药方到底被改成了个什么样子。
如此专业要求极高的药方,必然不是赦生出品。
“赦生,今天的药涂了没有啊?”威严而轻狂的声音满含着笑意问道,话音未落,便有一条赤光在赦生面前横出,“哗”地一声炸开,摊成了一片灼灼光幕。内中有一魔,正眨着一双褐色的桃花眼,赤红的长发烈烈生光,似魔界祭坛上亘古不熄的神火。
论造型之多,放眼全魔界,无人能出魔皇银朱武之右。仅仅粗略算来,便有风流文士朱闻苍日(走跳江湖拐好友时专用)、威凛战神银朱武(上战场收人头时专用)、端默黑羽恨长风(s正道人士时专用)、俊美鬼王朱武(摞挑子想罢工时专用)四大门类,还不把散发造型算在内。然而即便是坐拥这么多风格各异的造型,朱武却只能用鬼王体来见赦生。
原因无他,朱闻苍日轻浮气太重,以务实为本的异度魔一看那张脸就有给他一拳的冲动,赦生是正经小孩,逗不得;而恨长风的脸长得太像他那个每年总有那么365天恨不能断绝父子关系的“父皇”弃天帝;战神体生得赤发金瞳不说,还太显老,眉心的川字纹恨不能夹死苍蝇,偏赦生生得像九祸,又脸嫩得像小姑娘,父子搁在一起,一个俨然是霜打了的老黄瓜,一个像极了沾着露水的娇花——说他们是父子,别说赦生断然不会不信,连朱武自己都有些心虚。
独有鬼王体朱武,气质正常,颜值正常,年纪正常,妙在还生有一双褐瞳——父子二人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点相似了。
怎么听着有点悲剧。
朱武一甩狮子头,决心遗忘某些不愉快的问题,一心一意的关怀儿子:“要不把衣服脱了给爹亲看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赦生径直扭过头,无视了那张笑得分外欠揍的脸。朱武见状唉声叹气的道:“小朋友有任性的权利,不过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呀。来,别害羞了,给爹亲看看你的伤。”
“痊愈,不劳费心。”意识到再不应声对方便绝不会给自己清净,赦生硬梆梆的挤出来了六个字。
朱武噎了一下,迅速扭转话题:“教你的法诀练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地方不清楚的,尽管可以拿来问爹亲嘛。这是爹亲根据邪郎的功体设计的纳真神诀改良版,不一定适合你的修行,要是不习惯的话,爹亲再设计一套30版的给你?”
“很好,不必。”这回的回答直接精简到了四个字。
朱武无奈的笑了笑:“修行上的事大而化之可不怎么好,爹亲知道你害羞。没关系!伏婴师那边已经加班赶工着手打通空间壁障了。放心吧儿子,顶多三个月,三个月后爹亲要是再把你接不回来,就叫伏婴提头来见!”
赦生漠然望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朱武眼花,居然看到他嘴角小小的上挑了一点儿,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好吧,和动辄丢给他一记大大的白眼继而扛着刀掉头走魔的邪郎相比,眼下赦生的反应已是相当之温和从容了。儿女都是债啊——果然还是黥龙这孩子乖巧懂事。
朱武是在赦生垂死昏厥的那一刹那间,循着父子血缘的那一点玄之又玄的感应找到他的。以血脉为引,借助鬼族血眼能破万法之能,他源源不断的输送了大量魔力过去,其中大部分在空间乱流中消耗殆尽,只有为数不多的一点输进了赦生体内,于幼子魂飞魄散之前,险之又险的强行将他的魔魂粘连起来。
可惜这般的精神相连在赦生醒转后就被后者斩钉截铁的打断。朱武不知道,赦生在濒死之时便已释怀了曾经所有的心结,甚至接受了自己朱武之子的身份,这才使朱武得以感应到他。更不知道赦生之后对他所有的不耐与抗拒其实并非敌对,而是少年心性,觉得自己明明已经足够强大,却在以卵击石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最落魄无能的一面还被亲人看了个一干二净的别扭。
被打得垂死的样子被看到还罢了,总归那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可要是他涂个药、扎个伤口、练习个招式都要被无时不刻的盯着,那样的日子委实太恐怖了些。他宁可做一头静静舔舐伤口的孤狼,也不愿意沦落为一只打个喷嚏都要被关心过度的爹妈从头到脚舔个遍的小奶狗。
于是赦生单方面掐断了与朱武的精神联系——然而魔高一尺,魔皇高一丈,朱武眼疾手快的在他身上贴了术法坐标。
自此,赦生的生活不可逆转的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境地。他永远不可能知道银朱武的影子会在何时、何地突然冒出来,会滔滔不绝的唠叨多久,话题到底会是他的伤势、他的修行还是邪郎今天又跟他掀了几回桌、母后又和他吵了几回架……
好在赦生自小便在与邪郎“爱的交流”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养成了非凡的忍耐力,他强自他强,清风拂山岗。以朱武的水平,也就是个升级版的邪郎而已,并未超出他的承受范围,只是难免会时不时的暴躁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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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女修很关心你啊?”这是眉飞色舞八卦状。
“嗯。”赦生冷冷应道。她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能不关心善后工作?
“她貌似对你有点意思?哎呀,我便知道我的儿子魅力非凡!”这是兴高采烈自得状。
“呵。”赦生面无表情。她岂止是对我有点意思,她一度简直对杀我这件事很有意思!
“唉,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开始变脸了?你这孩子,爹亲是在开玩笑,这不是关心你吗?讲真的,人类女性再优秀,哪里比得上我们魔界的魔女好呢?就拿你母后来说吧,样貌、身材、能力、血统、脾气……无可挑剔!”这是温和规劝状。
“呵呵。”赦生干净利落的回了他一记嘲讽。前四样确实无可挑剔,但是把“脾气”这一项加进去……您老心虚不虚?
……
终于应付完了朱武的“爱的关怀日常唠叨时间”,赦生揉了揉微微嗡鸣的耳朵,四围昏暗幽凉如水,静静的环住了他。有点点滴滴的雪珠自那一线天隙深处落下,于黑暗中唯一的一柱光明之中飘飘洒洒,似极了潇湘馆婆娑的竹影,飘昧的烛光。
至多三月便回魔界吗?
忽然之间……很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