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墨守。
是清夜司中最重要的几位大夜司之一。
他于清夜司中出生,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眼,就是司里某处牢狱中冰冷血腥的刑具,他是上一任司主大人从外面捡回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从来没想过用清夜司遍布天地的眼线来寻找身世之谜,因为在他心中,清夜司便是他的家。
世人都以为,像他这种一辈子待在小黑屋中的人,就应该是那种阴险诡诈,手指缝里有洗不净的污血,双眼只有肮脏的阴谋与罪恶,那颗心也因为常年浸泡在血腥与阴险中而严重扭曲,以折磨人为乐,以生食人肉为趣,渴时便要饮人血的老不死,老变态
他承认院里有许多这样的人,但他从来都不是。
他眼里除了黑夜,还有一片美丽无比的湖泊,虽然那片湖泊他已经赠与了少年,他的双手间虽然同样也充满了鲜血,但却没有一滴是无罪之人的,他喜欢院里那些历经沧桑的老愧树,也喜欢收集一些无意间落在他房间中的纷乱愧叶,闲暇时,他就会看着被愧树分割成无数道的天空与流云,觉得那些云彩很有趣味。
他如今很老了,老的双眼有时会浑浊,看不清那些流云与天空。
他很怀念以前能看清每一道流云末梢的闲暇时光,也很想念从院里望去,夜空被分离成无数镜块时的美丽景象
所以此时即便铁枪已经在他胸前轰出了一个恐怖的血口,他笑的依然很解脱,很自然,很祥和。
………………
朱小雨双眼瞪的滚圆,比绿豆大比黄豆大比红枣还大,因为瞪的太圆显得目瞪口呆,大白包子般的圆脸上一条条颊肌在剧烈的颤动,带动着他肥厚的嘴唇,将喉结蠕动的声音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传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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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里有不解彷徨,有恐慌颤栗,有迷茫不安,有撕心裂肺,有不知所措,有诚惶诚恐,有伤心欲绝。
他肥胖身体有些偏侧,有一道凌冽至极,也明亮至极的剑意还停留在他的指尖,片刻后才脱手而出,直直向地面刺去,从小镇一直延伸到畏山深处,竟陡然出现一条光滑异常的恐怖裂口。
裂口看不见尽头,只能看到无数道凛冽强大的剑意余波在期间不停侵虐,如一条条不肯轻易遮起锋芒的巨龙,在光滑异常的大地裂缝中不断化出一道又一道剑口,有巨石向下落下,直到很久才能听到落地时的轰隆声。
这一剑的威势竟强大如斯。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身体偏侧的角度很奇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双给推到了一旁,而这一侧身正好与钟山魁手里的铁枪擦身而过。
事情上,他真的是被人推到了一旁,就在钟山魁聚集了所有玄甲重骑的战意与冲势几乎要化成一条强大无比的蛟龙时,他已经走到了铁枪必经之路上,肥胖手指间那道剑意本是准备与钟山魁的铁枪相撞,但就在最后一刻,墨守出手将他推到了一旁。
而他则站在了这条蛟龙最锋利,威力也最大的獠牙上。
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为何墨守会帮沈离抗过这一枪,除了沈离与他自己。
沈离知道,所以他很怅然,如此之外倒也没太多可惜心痛的感觉,他知道老人来此只是为了赴死,所以死也是意想之中的事
只是这样的方式确实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白衣道人指尖略微停顿,凉亭中的暴虐火势也随之顿了一下,有几簇才冒青意的火花悄悄熄灭。
钟山魁脸上的冰冷化为疑惑最后又化为暴怒,怒意冲破他脸上严厉冰冷的线条,显得异常狰狞。
他等了整座一夜,甚至说,他等了数十年,就为了今夜的这一枪,但这一枪被墨守给拦住了,让他感觉异常愤怒。
于是他身体里狰狞的肌肉更用力,铁枪绽放出了无数道极为耀眼的光芒,有数根血管因为太过用力而崩然断裂,黏稠的鲜血自盔甲缝隙中缓缓流向地面。
他竟准备将老人贯穿,然后靠着余势继续刺向老人背后的沈离。
老人蹙眉撇嘴,枯槁的脸上因为吃痛发出一道“丝”的吸气声,就像被一个蜜蜂蛰到的贪玩孩童。
但随即他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似乎很不合适,于是他慢慢缓去脸上的嫌弃,显得很平静。
他今夜来赴死的,死亡本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与生死之间的痛苦相比,这点疼痛确实不应该放在心上
他迎着铁枪向前又挺了挺胸膛,显得很壮烈,很慷慨。
英勇壮烈,慷慨赴死。
铁枪向前又递进了一寸,墨守身体微晃,但并未有任何后退的意思。
他望向朱小雨,目光里有解脱,有平静,有严厉,有期盼,但没有痛苦与不甘,就像是在交代一些临终前的事
又或者,一些有些过分的要求。
朱小雨看懂了他眼神中的要求,但他不想按照老人说的那样去做,他侧首想要回避,但又不忍心真的回避
老人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要他别将遗体带回去。
带回去的地方自然是京都,是清夜司,是他那间有许多愧树叶片的小黑屋
那是他的家,但他无法回去。
他出了京都,便无法再回京都。
因为有人不想让要他再回去。
那人让他去死,他便只能死在京都外,连一粒骨灰都不能回去。
老人很清楚,他如果不死,等待着清夜司的,必将是场动荡不堪的暴风骤雨。
暴雨过后或许会有美丽彩虹,或许会有湛蓝如湖一般天空,但同样,在无人知道的林间深处,也会有无数被打断的树枝与落叶
愧树下清夜司,本就是阳光照不到最深处,隐在黑夜中的东西,又有谁会去关心?
所以,即便所有的愧树被折断,愧叶被打碎成齑粉,也不会有人在意,
甚至,所有人在等待着这个充满了肮脏与罪恶的人间炼狱,早些被圣光化成灰烬。
陛下要他一个态度,他于是便来了,前来赴死为还君王一个态度。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态度,于是他此时准备赴死,来给自己一个态度。
只是他觉得有些可惜。
这些孩子都很不错,若能看着他们他们渐渐长大,一定是件有趣的事。
但他等不到了。
他突然很怀念破落小院中的那把躺椅,很久之前,每逢闲暇时他便会躺在那把摇椅上听曲
那时沈离就在他边上。
…………………
当年他困沈离入狱,后来又助沈离自深渊中逃出,这么多年,他看着窗外的夜空与愧叶,想通了很多事
而就在刚才沈离以茅草扫篱落时,让他更明白那些事可能都是真的。
他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清夜司,审判过许多罪人,但他从来没有审判过无罪之人。
手里也从来没有沾过一滴无罪之人的血。
唯一一次,便是篱落深处的那道。
那是沈离的血。
这个世界都认为沈离有罪。
但他很清楚,沈离无罪,沈离是个好人。
他想把这道血还给沈离。
因为那是无罪之人的血。
他来自清夜司,他叫墨守,墨守成规的墨守。
千里而来,他为了坚守自己心中的墨规。
他不愿沾上无罪之人的血。
…………
徐自安曾问过沈离到底是什么人,当时沈离很认真的告诉少年,他是一个好人。
当时徐自安不以为然,只是以为这又是沈离充满恶趣中的一句废话胡话。
但沈离心里清楚,他这话说不是废话,不是胡话,很慎重,也很认真。
因为他讲的是一个事实,只是大多数人不相信而已。
他本来就无罪,只是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步,看见了更多的真相。
看见,便是看见,不能隐瞒。
但他真的无罪。
他无罪,他很累,他看着老人被一片枪芒遮蔽,感觉更加寂寞。
湖泊渐渐归于寂静,无风无浪无云雾遮掩,无清丽的阳光,而是一种一切归于初始的混沌
那双没有了湖光的枯眸陷的更深,深如星河,深如慈父。
老人眼中突然开始流血,暗如夜空,灿如星河。
沈离在火焰中站起,看着老者黯然无神的双眸,良久之后轻轻说道“何必”
先前在徐自安破开湖泊的时候,老人便流下了浑浊的眼泪,沈离曾问过一遍老人“值得”的问题
如今他问的是何必?
值得与何必之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老人自己心里很清楚。
他守的是自己心中的墨规,同样,守的何曾不是大离最后一丝干净的黑夜。
老人轻轻笑了起来,并没有说什么话语,像个孩子一般笑的轻松解脱。
畏山中,终于下了一场雨。
………………
青色神火自凉亭间燃烧起时,老人曾说过有场雨就好了,如今夜空里真的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凄凄凉凉。
此时天其实已经拂晓,有一道又一道微弱的阳光自朝云中倾透出来,照去了林间的阴霾,几只早起的鸟儿开始啼叫。
但不知为何,凉亭间依旧一片黑暗,像畏山中被陡峭高俊的悬崖遮蔽下的崖底。
老人几近圣明,但终究不是圣明,自然无法让天穹听从他的意志,更无法说有雨,便会有一朵乌云自千里之外而来,降下一场声势浩大的骤雨
更何况,寻常雨丝对于这些天地神火而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既然没有天外阴云前来送雨,那这场蓦然而至的春雨便只能是人力所致。
无阴云遮蔽,无电闪雷鸣,无骤风阴凉,这场雨来的安静平和,润物无声。
虽然无声,但却有情。
雨点并不是如寻常雨水一般透着清澈的白光,而是一滴又一滴如黑色玉珠般玲珑剔透,每一滴雨珠中都有隐暗的气息在其中隐现,充满了无数无法言说的玄妙之感,就像那片湖泊中氤氲的湖光与潋滟。
事实上,这些雨丝与那片湖泊,其实来自同一个源头,每一滴雨珠中蕴含的,是一片辽阔无垠的湖泊。
期间流溢的暗光是老人终其一生浩瀚无际的修为。
老人竟散了一身境界,以几身血肉化成了这场春雨。
能熄灭火海的,只有骤雨。
既然天公不送雨,老人便以血肉化雨,多么令人震惊的一幕。
灿若昼日般的铁枪锋芒渐渐消散,锋芒之处已经没了老人的身影,只有几根干枯如茅草般的银色枯发在空中缓缓飘落,朱小雨呆滞的看着那几根枯发,想上去捡却不知道该如何捡起。
老人临终前的意愿他懂,所以他此时更加不敢去捡。
并不是他害怕捡起之后会让那些背后的人们产生什么想法,他是一个骄傲的胖子,他的骄傲比他身上的肥肉还重,即便那些人真将怒火洒在清夜司身上,他也觉得没什么太值得放在心上。
但这是老人对清夜司的交代,重如山一般的交代。
他不愿拂逆老人的意愿,因为老人待他,同样也恩重如山。
他彷徨无措的再次化成一个肥胖鹌鹑,呆滞的立在原地。
显得可笑而且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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