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闹就怕了,探着头看了一眼,吧嗒吧嗒跑到屋子里面去找马丽。
“闹闹,你跟谁说话了?”
“不知道,陌生人。”
马丽捏起一个饺子来,看了闹闹一眼,陌生人多了去了,连个点缀也没有。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赶紧把刚才那几个饺子捞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就五六个。
“奶奶,我还要喝饺子汤。”
马丽又给他倒出来半碗饺子汤,里面放了虾皮跟紫菜,闹闹抱着醋瓶子,往里面倒醋。
看的马丽流口水,太酸了,山西的老陈醋,这孩子怎么就喜欢吃醋呢。
“好了好了,一会要是不很好喝再倒。”
闹闹点点头,自己爬到椅子上,椅子稳重大方,两边都有扶手的,他就安安稳稳的做着吃饺子。
一会一个,一会一个,然后就着汤给喝干净了,最后又拿起醋瓶子来倒了一小口醋出来,龇牙咧嘴的喝了。
“奶奶,我不出去,就在门口玩一会。”
闹闹还惦记着那个老头子呢,出去再看一眼。
出门眼睛就睁大了,那老头还没走,就在门口的树底下靠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闹闹凑过去,很好奇了,“你是不是饿了,我们家吃饺子。”
这孩子身上一股子醋味,一看就是吃了饺子出来的,肚子很明显的鼓起来了。
那人动了动嘴唇,他确实是饿了,马上就是中午了,“我去你家吃饺子好不好?”
闹闹摇摇头,指了指前面那条街,“前面有饺子馆,很好吃的。”
他才不会吃亏,让人来家里吃饺子。
那人笑了笑,抬起头来想着摸摸闹闹的头,毛茸茸的,闹闹出溜一下又跑了。
老宋头看着闹闹进屋里了,拄着拐杖慢慢的、慢慢的也走进去了。
“您找谁啊?”
老宋头看着马丽,全身的力气全部都在一根拐杖上,“我是宋木匠,这里是不是王春梅家里啊。”
马丽心里面咯噔一下子,她婆婆就是王春梅啊,而且大概也知道以前公公是个木匠来着。
“那是我婆婆,您先坐着,我去打电话。”
她赶紧去打电话了,家里面没人,宋泽去部队里面了,说是中午回来的,现在也没有回来,怕是跟战友一起喝酒了。
老宋头打量着家里面的一切,他没有出过一砖一瓦,全部是宋奶奶拉扯孩子长大的。
看着家里面装修的很好,也知道孩子现在很出息了,王春梅一个女人,除了青年守寡,一辈子有福气。
看着内间门框上面挂着的遗像,一下子就扑到地下了,什么感觉啊,跨越了大半个世纪,再见到的时候却是这样的方式。
一眼就看出来了,只需要一眼,平时已经记不起什么模样了,只是一个爱笑的印象,手脚勤快,干活很麻利。
慢慢的就记不起什么样子了,也没有照片。但是过了多少年了,你发现所有遗忘的不记得的,都一下子充斥了你的脑海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以为时光强大到能够遗忘一切,你以为喜欢的牵挂着的慢慢记不清楚了,但是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一辈子就这么没了。
崩塌的人生,全是错过。
他当初被抓了壮丁,要去前线打仗,但是他有眼色,很灵活的一个人。最后去给高官家属做首饰盒子了,慢慢的就留下来了。
后来趁乱跑出来了,肯定是先回家,一路赶着往北走,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遇到了□□,顺便送个信来着。
但是没想到,就被那边的人抓住了,知道西风营吗?他最后被关进去了,那里是吃人的地方,比德国纳粹好不到哪里去。
西风营简直就是地狱,关押人的地方跟狗笼子一样,里面很多人关在一起,活的猪狗不如。
更主要的是下面有密室,结构特殊的密室,即使里面声音在大,外面也听不到一点。
去了就是受折磨,他知道的东西实在是不多,因为一开始就是无意之间被发现的,他只是想要回家的。
所以活的时间比较长,里面死了多少人啊,当初国民党撤退的时候,还剩下最后一批人,带不走的,能杀的都杀了。
最后把人全部赶到地下室去了,那里不知道折磨死了多少人了,皮鞭上面带着钉子,受过一遭的人没有活着的。
那么多人最后用卡车拉了几车土,一下子就堵上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作孽啊。
你说他幸运吗?幸运的人命运不会这么坎坷,不会一次次的被捉弄。
可是不幸吗?他第一次的时候从前线逃回来了,第二次又从西风营里面活着出来了,被带到了台湾。
西风营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啊,白骨累累,地下室的门都不敢打开,一堆堆的骨头。
他不是高级将领,只是一个木匠工人,去了连小兵都算不上,他就想着回家。
可是两岸后来封起来了,他学着游泳,想着游过去,可是看着岸上飘回来被淹死的人,他就想着等等吧,等等吧。
他想着家里面一个老婆,那么年轻怎么带着俩孩子生活,人就跟疯魔了一样。
一等等了就是几十年,终于回来了,第一批回来的人,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是疯了。
人对于乡土的依恋,不是语言能描述出来。时隔多年,虽然记不清每一个地方,但是还依然能够跪立在土地上亲吻这片黄土。
政府帮着找家属,最后一层层查找,就是宋泽家里了,他拄着拐杖就来了。
宋泽回家之后,这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一个当爷爷的人了,突然间手足无措。
他四个儿子,当惯了父亲,但是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儿子,坐在那里沉默无言。
“这些年,过得好吗?”
问的生疏,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宋老头看着宋泽,当年走的时候,宋泽才那么一点大,比不上现在的闹闹高,用手比量了一下。
“好啊,没什么不好的,那边有钱。”
是啊,没什么不好的,不缺吃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只是一个人,有时候吃到一个好东西。
想到家里面的老婆儿子,就咽不下去了,多想给他们一起尝尝,知道大陆那边日子苦。
“我没想到你这么出息了,你妈教得好。”
宋泽点点头,即使他妈既是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太,可是一点,死命的砸钱让他兄弟俩上学。
“来晚了,我妈刚走了不久。”
说到这里,已是哽咽无声,他妈盼了一辈子啊,等了一辈子,就没想到死了以后还能见到人回来。
你说怪谁啊,怪这世道太难,最错误的时间,最坏的一个时代。
宋老头就这么一个念头支撑着,可是现在老婆没了,他好像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那时候在台湾使劲工作,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舍不得吃穿,就想着一定能活着回来,给老婆孩子花。
他就想着,一个人生下来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悲剧,就跟他这辈子一样,什么都没有。
沉默良久,宋老头闭了闭眼睛,“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们。”
宋泽觉得图什么啊,难道他妈在的时候就图这么一个对不起,什么都比不上好好的活着。
有时候,你活的时间够长,就是赚了,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人生最大的财富其实是生命,不是你拥有多少钱。
宋泽带着宋老头看看他妈以前的屋子,现在还留着没动,老样子,连那个床上的柜子都还是锁着的,钥匙就在八仙桌上。
闹闹以前的时候经常看到宋奶奶从里面拿东西给他吃,知道是好吃的多,自己爬上去打开锁头。
其实吃的都没了,闹闹知道太奶不在了,“爷爷,这里还有糖,太奶说每天吃一个。”
手里面拽出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放着糖,不知道过年谁来看她给的,宋奶奶就留着,等着给闹闹吃。
跟闹闹说,一天只能吃一个,定时来报道,还不是因为闹按哦这孩子没吃过,在送样婚礼上差点没馋死。
宋奶奶后来知道了,就偷偷的给闹闹吃了一个,可怜死孩子,宋奶奶就喜欢闹闹。
宋老头拿着那个小布包看了看,抖开了左下角,那是刺绣的一个小金鱼,时间长了,丝线都褪色了,但是还能看得出来很古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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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就喜欢这个,什么东西上就喜欢绣个小金鱼,小蝴蝶。”
宋泽自己走开了,去了卫生间,一个人捂着嘴哭,他妈就是没等到这一天,活着的人看见了难受,死了的人怕是也不安稳,遗憾太多,有的这辈子都不能消磨。
作者有话要说:在生命里,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犯错。那所有应该做而没做的,逐日侵蚀沉淀之后,贮满泪水,就成为遗憾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