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乌黑发亮的竹箫,在敖晟翎的手中被揉抚得更加光可鉴人。从五音摸索至一曲吹成,倒是没花太长日子。其实也是,她平日里除了睡觉、吃饭、针灸、喝药,余下时光大都用在了学箫。
箫吹得越好,话却说得越少。
若非乐聆音在教音阶、授曲谱时与她有些交流,或许她能一整天一整天地一声不吭。以往那温暖的笑容亦是极少可见,唯有听着自己吹出了悠扬连贯的箫曲,她的脸上才露出些许欣慰笑颜。
这样子的敖晟翎,令得乐聆音越来越担忧。
可这份忧虑也只能深藏在乐聆音的心底,对着敖晟翎自然是不会显露出来。她每回教她轻快欢愉类的曲子,当天练完箫再陪她用午膳或吃茶点,席间聊谈些许趣事给她解闷。可每次对着敖晟翎的黯淡眼神之时,乐聆音心中不由地阵阵刺痛……御医院的顶尖院士个个都来看过了,却个个都摇头不语。即使皇帝下了口谕命宫里头送来了各类灵丹妙药,可还是没有半分起色。
“晟翎,后日便是娇耳节。”乐聆音倒了一盏清茶,放在敖晟翎的手掌心,“可愿陪我去灯市口?”
敖晟翎慢悠悠饮下半盏清茶,默不作声。
乐聆音静悄悄地坐在她身旁,平和安宁。
等到一盏清茶默默喝完,敖晟翎缓缓点了一下头。
“甚好,后日用罢晚膳,我们便去灯市口。”乐聆音的嗓音仍然那么端雅温软,但从她的语调中还是能听出那一丝期待的欣喜。
敖晟翎低头挠了下眉毛:“若是方便,后日我想吃香菇鲜笋馅的不要葱姜蒜”
“你放心,统统都不放葱姜蒜。”乐聆音低声笑道,“近期仪狄谷有一车佳酿会供上帝都,想必后日也定能到了,娇耳节夜饮‘偃月’……人定,嘉和。”
敖晟翎修眉微扬:“听闻,仪狄谷之‘偃月’仅供皇室”
乐聆音无声一笑,正要细说,却见得侍女带着一人前来跪拜,又听那人磕头请安后压着公鹅嗓子说道:
“禀柔嘉公主,圣驾将至。”
一听闻皇帝此刻要来,乐聆音有些诧异,算算时辰此刻该是学士们侍奉御前进讲经筵时候,怎会突然出宫了?眼前也无暇细想,她只得留下敖晟翎,起身回去换了衣裳、修了头饰,前往正门候驾。
隆德帝微服出游,随身侍从不是很多,似老太爷闲逛般由一小撮人簇拥着轻车熟路进了府邸,见了嫡长女立时满眼温和地笑了开来:“今日麟儿的气色好些了,欢畅了。”
柔嘉端庄得体,盈盈下拜:“父皇勤政为民、日理万机,麟儿不孝,令父皇担忧了近日入夜逐渐寒凉,父皇切不可太过劳累,免得犯了旧疾咳症”
“见了麟儿,父皇便不觉劳累。”隆德帝笑眯眯地由嫡长女扶着手臂,慢悠悠踱着四方步,“今日徐阁老犯了旧疾,告恙进讲。父皇想着不如休一回经筵,过来看看朕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
柔嘉随着隆德帝往后院花园子行去,笑着说道:“父皇英明神武,体恤臣工,万民敬仰。”
“公主所言极是!于国,陛下仁慈为怀、心系苍生社稷;于家,陛下夫妻情深、宠太子公主。这不~~今日陛下腾出空来,出宫巡幸嘉佑坊过来瞧公主了。公主您说~~~陛下这份天伦疼岂不是这天下头一份的?”御前大太监安秀跟在皇帝和公主身后伺候,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
隆德帝哈哈大笑,抚着颚下黑须:“柔嘉乃朕之头生子,又是中宫所出之天家嫡女,朕的心头尖尖儿自然不同。”
安秀在一旁赶紧点头哈腰:“陛下圣明~~~”
谁想隆德帝话锋一转,低声叹了口气:“可怜我麟儿又清减了些,叫朕看了着实揪心。若是让你母后知晓了,定会十分心疼。”
柔嘉拈着隆德帝袖角,软着嗓子求道:“父皇~~~麟儿今日必会多进些膳食,父皇莫要担忧,亦莫令母后担忧,可好?父皇~~~”
隆德帝对着柔嘉宠溺一笑:“不如麟儿稍后随父皇回宫,今夜陪你母后用晚膳,那样才能叫你母后不必担忧,如何?”
柔嘉闻言,眼神一黯。
“怎么?麟儿担心只身随父皇回宫而怠慢了卓阁主?”隆德帝见此情形,轻声问道:“这有何难?朕准了卓阁主随你一同入宫便是。”
柔嘉低头一笑,扶着隆德帝往怡文苑行去。先行的宫人们早已在正厅中安置妥当茶水糕点,柔嘉亲手将香茶奉上,又夹了两块合口的点心给隆德帝。
见得柔嘉未有说清缘由,隆德帝也不急,进了些许茶点之后才接着又问道:“麟儿怏怏不乐……难道是为了敖家那孩子的伤势?”
心中一颤,柔嘉点头言道:“轩辕族敖洺于麟儿有恩,敖晟翎亦在桉鹿山出手相助,如今敖晟翎双目失明……若是待得敖洺到了帝都而敖晟翎之伤势仍旧未有丝毫起色,麟儿不知该如何对其交代。”
“原来如此……今日早些时候,朕翻过羽麟殿呈上来的折子,说是在沧淞口码头看到敖洺登船”隆德帝沉吟道,“这般算来,估计她到得帝都还需大半个月。朕已然下了口谕,命御医院倾力治愈,可谓竭尽全国之力。想必在那大半个月里头能够有些疗效,麟儿无需太过担忧。”
隆德帝都如此说话了,柔嘉怎可不从?只得当日随着皇帝回宫。她在临行前换衣裳时私下唤来卓怡萱,细细叮嘱小师妹看顾敖晟翎,还说娇耳节那夜她一定会回来。
敖晟翎午觉醒来之后,方才从卓怡萱口中得知乐聆音已然回宫。那个时候,柔嘉长公主早已孤身坐于步辇之内,跟在隆德帝的玉辂后边驶入了太和门。
当柔嘉走进延福宫给皇后请安时,却见得几位公侯府上的诰命夫人也在那儿坐着吃茶说话。六位诰命夫人一见得柔嘉长公主入殿,即刻不约而同起身参拜。
“正巧,柔嘉回宫了,快来与母后一同瞧瞧这几样贡奉,都是这六家公侯诰命献上来的。”皇后唤来嫡亲女儿坐于自己身旁,指着满桌子的各种稀贵物件笑颜盈盈,“若是有柔嘉看中的,尽管与母后说,母后定会赐予。”
柔嘉何等聪慧?岂会不知深意?
国孝家孝在身,虽说皇族一年内不得婚嫁,然而考量择偶却是不算犯禁。待得过了孝期,再行嘉礼完婚亦可。今年柔嘉到了出阁之龄,宗府甚至有些朝臣早已提过数次驸马人选。入得了皇帝、皇后法眼的,便是那六位公侯门第。毕竟武将南征北战诸多不定,又舍不得下嫁于那些个外藩王子,还是爵位煊赫的公侯显得门当户对,自然不可委屈了天家嫡长女。
“六位夫人入宫献宝,俱是世间珍品。”柔嘉温颜一笑:“柔嘉忝为长姊,弟妹甚多。虽说弟弟们尚未弱冠,然而及笄的皇妹们已有六人,又都个个聪慧伶俐、孝顺乖巧。母后慈,若是将这六件珍品赐予福乐、安禧她们六人,想必世人皆颂母仪天下。”
皇后眨了下眼睛,略微颔首,便笑着对六位诰命夫人说道:“柔嘉此言甚妙,众卿意下如何?”
那六位妇人赶紧跪拜:“皇后仁慈,母仪天下。”
皇后笑吟吟地摆手免礼,赏赐了那六位诰命夫人便差许嬷嬷送她们出宫。待得殿内只剩母女二人,皇后才对柔嘉问道:
“这些年来,麟儿在外报效朝廷,是否有了意中人?”
柔嘉眼眸微黯,随即摇头:“这些年来,麟儿还未曾遇到心仪之男子。”
“如此那么”皇后迟疑片刻,终究未再接着问下去,自己的嫡亲女儿看似柔和,实则脾性刚韧,若是暗中打定了主意非一般能动摇,又转念一想……柔嘉乃皇室嫡长且有才有貌,何愁招不得驸马?也罢,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
“娇耳节快到了,御膳房那儿早准备了。你父皇在外廷操劳国事分不开身,前阵子入夜了又开始阵阵干咳。这几日麟儿可要陪着母后,伴于你父皇左右。”
“麟儿遵命。”
因着国孝家孝,那晚的娇耳节宫宴便简单从事,仅宣了近支皇族入宫赴宴,但也将端宁殿坐得满满当当。
柔嘉身为帝后二人之嫡长女,自是在宗室女眷之中周旋忙碌。等到宫宴散了,柔嘉才得以从皇后那儿请旨出宫。皇后念及尚在帝都的卓阁主,于是点头允了。终是抢在太和门将要上闩落钥的最末时刻,柔嘉长公主的步辇急急地将那道朱门黄墙甩在了身后。
然而,当柔嘉步履匆匆赶至敖晟翎的居处,却是空无一人,又听身后跟来的女官在一旁禀道:
“掌灯初时,卓阁主携敖公子出府而去,侯、卓二位相随。”
“怎会?”黛眉微皱,柔嘉侧过脸提声问道,“他们四人何往?此刻身在何处?”
一个灰影自角落闪出,朝柔嘉下跪答复:“报,四方街,灯市口。”
灯市口?
柔嘉回寝间换了一身轻巧裙裳,又带了几个侍卫马不停蹄赶往灯市口。
娇耳节夜里的灯市口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寻了多时才有侍卫回禀说一个东莱码头船夫见得一行四人登船。柔嘉心中无故一紧,有些胡思乱想生怕敖晟翎此离了帝都,即刻吩咐侍卫快速备船追上那四人!
“表兄这还是头一回在帝都过娇耳节吧?如何?可觉得热闹有趣?”
“嗯,表兄在帝都时,只见识过长袖节,娇耳节还是第一趟。方才听闻萱萱与我说解,的确热闹有趣,真是不虚此行,甚好。”
听闻敖晟翎如此夸赞,又瞧见敖晟翎的脸上显出了许久不见的愉悦笑容,卓怡萱更是高兴,提起银壶先去给卓卉君斟酒,接着给敖晟翎斟满了一盏:“师父说咱们耍够了热闹,再坐船游湖清静清静,顺便小酌几杯增点儿雅兴~~~可惜大师姐入宫多日分不开身,若是此刻有大师姐的琴音那真是锦上添花的了~~~表兄请……”
接过卓怡萱递过来的酒盏,敖晟翎鼻翼微动,修眉一扬。虽说如今双目失明,但她的各路感官反而灵敏了许多,稍稍饮下一小口,回味了会儿,轻声问道:“此酒难道是偃月?”
卓卉君点头笑道:“嘿!与你大姑姑那般的酒鬼~~~”
敖晟翎有些迟疑:“听闻,仪狄谷之‘偃月’仅供皇室”
卓卉君缓缓饮下半盏,声色变得有些寂寥:“只要你大姑姑想要甚么她岂会得不到?”
敖晟翎捏紧掌中酒盏,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大姑姑?她?”
“七娃娃耳力不错,想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清流诀》又被你悟出了一层,好好好……”
随着那洒脱不羁的熟悉嗓音出现的,自然是英姿飒爽的敖洺。
随着那英姿飒爽的敖洺身后出现的,自然是令某人日思夜想的那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