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你怎么看女帝这个人呢？”
“用眼睛看啊。”
接受到沈云舒的瞪视,赵菡萏咯咯咯地笑起来，托着下巴想了想,才认真道：“女帝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不,应该说，她是个很厉害的人，她的厉害不仅仅局限于女性之中,在我看来，她比大部分的男性都更加厉害强大。”
……
“如果一定要说女帝有什么缺点的话,”少女的声音在沈云舒脑海中响起,“大概是她心里的爱被磨灭了吧。”
爱被磨灭了吗？
沈云舒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面空空落落的,好像真的如少女所说，少了什么东西。
她闭上眼,努力不去想今天下午从少女那听到的话，然而有的东西，越是刻意回避,越是反复浮现在脑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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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最后，她不得不叹一口气,然后承认少女说的都是对的。
这些年里,她的确是变了许多……
她还记得自己杀第一个人的时候,连着做了三天晚上的噩梦，发烧，上吐下泻,折腾的整个人瘦了一圈，花了足足半个月才缓过来。
第一次下达杀人的命令的时候，她提笔的手抖了很久，才落下红色的朱批，只要一想到，笔下是数条人命，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沉甸甸的。
而如今呢？
在皇位上坐的越久，沈云舒发现，自己的心越冷。
她高高在上，像真正的天一样俯瞰着这个世界，众人的性命不再同她等同，他们的生死也难以打动她的内心，对她来说，所有阻拦她的，挡在她面前的，影响她前进的，都是绊脚石，都是应该一脚踢开的绊脚石而已。
谁会为了踢开一块石头而感到难受呢？
有的只有痛快。
当年这些人曾经诅咒她，中伤她，费尽心思想把她从龙椅上拉下来，如今呢？他们像条狗一样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只为求一条生路，他们甚至不敢给自己的求生路，只求她能放过他们的儿女，给他们留一条血脉。
多卑微的请求啊。
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如今全部匍匐在了她的脚下，怎能不让沈云舒觉得痛快！
但少女说的话，却又一遍遍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或许她曾经有爱天下的大爱，曾经有爱身边人的小爱，但她现在没有了。”
“她只爱自己，所以她歇斯底里地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不论奸臣忠臣，只要说过一句令她不满意的话的人，都要接受她的报复。”
“曾经她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帝王之一，可当她心中的大爱小爱统统磨灭之后，她就不再适合做一个帝王了……”
哗——
奏折翻飞，砚台和笔架一同摔落到了地上，御书房里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屏气垂眸，一个比一个更会假装自己是装饰的花瓶，不存在的空气，乖巧地不像话。
发泄完的帝王坐在自己宽大的龙椅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当然爱自己，谁不爱自己呢？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爱自己的人。
她做错了吗？
她没有！
只是她闭上眼，少女憧憬的眼睛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若是女帝能够放下心中的偏执和恨意，明白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一定会成为千古一帝的，即使她是女儿身，正因为她是女儿身……”
……
“女帝又开宴会，”赵菡萏一边整理着自家老爹的衣领，一边埋怨道：“她怎么想得出那么多开宴会的理由……”
赵相叹一口气，“今年已经少很多了。”
赵菡萏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弄着他衣服上的一处皱褶，没有说话。
的确，比起往年，今年女帝开宴会的次数，要少许多。
但……她在心中叹口气，如今夜夜笙歌的女帝，和她当年从史书中读到的明君，却是相去甚远。
她想不明白，女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昔日谈笑间就能令狄人闻风丧胆岁岁来朝不敢进犯的女帝，为何在平定天下后既没有开疆扩土，亦没有富饶天下，反而耽于享乐，嗜杀成性。
她没有对沈云舒说谎。
她是很崇拜女帝，只是她对女帝的失望比崇拜更多。
曾经，女帝是她的偶像，是她的奋斗目标，她苦练武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考武举，像女帝一样上场杀敌，征战四方，积累赫赫战功。
如今，女帝让她陷入深深地的失望，女帝统治下的国家，让她感到害怕，就像是一个吹胀了的气泡，表面看上去流光溢彩华美非常，实则只要一根针就能轻而易举的戳破。
她不知道这根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但她知道，如果女帝再这样下去，即使没有针，气泡也会因为承受不住里面膨胀的空气而破裂。
又是一场奢华到了极致的宴会。
价值千金的美酒倾倒入水池中，供人享用，大大小小的官员歪歪斜斜地坐在御花园中，玩着曲水流觞的游戏，花园的一角，赤丨裸着上半身的男子，正卖力地跳着激烈的舞蹈，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亮晶晶的油光。
不少宫人，无论男女，都用痴迷的目光，注视着正在跳舞的男人们。
而这群男子唯一需要取悦的对象，正坐在凉亭中，举着酒杯，眼睛微眯，表情似醉非醉，似笑非笑。
沈云舒一向是很喜欢热闹的。
她年轻的时候，见过太多的黑暗，经受过太多的孤寂，所以只要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梦魇就会翻来覆去地折磨着她。
早些年，她还可以借着政事不断地麻痹自己，然而当天下平定之后，她却不愿意再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方式去逃避黑夜。
她开始大肆举办宴会，一举办就是一通宵的那种宴会，在所有人狂欢，高歌的声音中回到自己的宫殿，然后沉沉睡去。
今日也不例外。
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她有了朦胧的醉意。
脚下像是踩了一团棉花，又轻又软，眼前的世界不断旋转，翻到，烛火灯光在她眼中化作流光糅杂在一起，脚尖一点，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她一个人掠回了自己的宫殿之中。
宫殿里黑漆漆的，除了月光，再无半点照明。
她很怕黑暗里的寂静，却又很喜欢黑暗带给她的安全。
遥遥传来的丝竹声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独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面，外面还有很多人，她只是一个人躲进了让人安心的黑暗里。
她推开自己寝殿的房门，宫人在外乖巧的垂着眼眸，任由她一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去。
除非召唤，女帝从不让人进自己的寝殿。
这是这个皇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规矩，上一个不请自入的人，尸首还躺在乱葬岗上，估计早就被野狗分尸了。
将殿门关闭，外面的声音骤然小了起来。
音量的大小恰好介于她能够听见却又不至于太吵闹之间。
然后，她听见了黑暗中另一道呼吸声。
酒精让她的神志有些不太清醒，但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绝对的理智，悄然无声地走向了她睡过无数个夜晚的龙榻。
躺在床上的人睡着了。
气息……很熟悉。
沈云舒吸了一口空气中的味道，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怔愣的神情。
她知道躺在床上的人是谁了。
……
而另一边，在女帝走后，才偷偷从宴会上溜走的赵相，一边在管家的服侍下，脱下自己身上满是酒味的衣服，一边问道：“小姐睡了吗？”
“睡了，睡了，”忠诚的管家回禀道：“小姐一刻钟之前就睡了，需要将小姐喊起来吗？”
“不用，睡着了就好，”赵相顺着管家的手，将衣服脱落了下来，“她要是这个时候还没睡，我才要担心她的身体。”
“小姐等了您好一会儿，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进屋睡觉的。”管家用带着笑的声音道：“小姐睡的时候，再三交代了老奴您一定回来就得第一时间通知她，现在您又说让我别告诉她，明儿个小姐责怪下来，老奴可真是两头难做……”
听到女儿等了自己，赵相心头微暖，嘴上却道：“等什么等，女帝的宴会多着呢，她要是天天晚上都等我，还睡不睡觉了，她的身体不好，哪能像我一样天天晚上熬夜。行了，你也别打趣我，菡萏明天若是责怪你，你让他来找我便是。”
于是，丞相府的主人和管家，谁都不知道，他们以为乖巧睡在自己卧房里的少女，此时出现在了整个大兴最尊贵的人的床榻上。
沈云舒只在心里转了一圈，就猜到了是谁将赵菡萏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若是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她已经拽着床上少女的头发，将她拖出去，然后大发雷霆，将所有可能靠近自己寝宫的人全部处死，包括此时正在酣睡的人。
但这一次，她只是将手放在了对方的头发上，然后顺着头发，抚摸上了那张光洁的脸庞。
黑暗中，她的指尖一点点的向下，最后落在了一双柔软的唇瓣上。
好似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沈云舒犹豫了片刻，缓缓低下了头。
她在那双唇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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