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岑原以为,他孙女去湘月书院走一遭,夫子的事情就能够顺利解决。
结果衡玉回来后,把和容谦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馋他当我的老师吗?不,我是馋他能让我名正言顺进湘月书院玩。”
傅岑瞪她,“什么馋?你堂堂镇国公世女,怎么说话的?”
“还有,丹青先生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他出身世家大族,本是同辈中最出众之人,可惜身体一直不太好,每次去参加科举就要折腾掉半条命,考秋闱出来,这条命险些熬不过去。为了性命着想便没有继续往下考,这才止步于举人功名。”
“连这样的名士你都看不上,你难道真要按照之前说的高标准去找老师?”
衡玉摊手,非和她祖父倔上了,“祖父,我刚刚已经把理由告诉你了,他不是馋我的脑袋瓜子,他如果收我为徒,那肯定是馋我那一堆书。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区别。”
傅岑没明白,“有什么本质区别,他收你为徒后,难道会不尽心尽力教导你吗?”
都收徒了还敢不好好教导,当他镇国公府是摆设吗!
“就是有区别啊,祖父你不懂我。”
一旁的肖嬷嬷听了半天,好像有些摸着衡玉的想法了。
衡玉年纪虽小,难道她不知道她所提出的要求,当世几乎无一人能达到吗?
她知道。
但她偏偏还要坚持。
——大概就是想折腾,不想那么早就开始自己苦逼的读书学习生涯吧。
当她觉得折腾得够了,才会安安心心开始学习。
肖嬷嬷笑眯眯盯着她,那双被岁月侵蚀依旧温和慈祥的眼睛,带着看透一切的光彩。
衡玉对上肖嬷嬷的视线,忍不住抬手蹭了蹭鼻尖。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想折腾了。
这一世这么好的身份,锦衣玉食信手捏来,需要她承担的责任又少。
人生苦短,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也要给她祖父多找些乐子。
自从她父母与城池共存亡后,镇国公府就日渐冷清。这么大的府邸,还是闹些折腾些为好。
可怜兮兮的傅岑完全没注意到衡玉和肖嬷嬷的眼神交流。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吧,看不上举人当你的老师是吧,这江南一带官员极多,随手一抓,最起码都是三甲同进士出身。镇国公府每月都会收到不少帖子,我有空就带你去赴宴,总能给你找到合适的老师。”
摊上这么个孙女,他没办法了。
为今之计,先广撒网,再重点捕捞。
身为武将的倔脾气一上来,傅岑他还真就不信了,江南官员这么多,没有一款能把傅衡玉这小崽子折服的!
衡玉:“……?祖父,倒也不必如此。”
傅岑冷哂,“不是铁了心要找老师吗?小兔崽子,给你祖父我老实点,难道你打算非暴力不合作?”
“你舍得打我?”
傅岑板着长脸,“我是武将出身,死人堆里爬过来的。打你一个不听话的小崽子,我还能不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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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玉撇嘴,不信她祖父这话,却还是很给面子的跑到肖嬷嬷身边,拽着肖嬷嬷的袖子,“嬷嬷,你看看我祖父,年纪这么大了,连修身养性四个字都没学会。”
“傅衡玉——”
“你给我过来——”
衡玉快步往厢房外溜,边走边喊:“春秋,天色已晚,我们回院子歇息吧。”
不过,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衡玉在家待着无聊,对于参加宴会一事还是有些兴致的。
素来不喜交际,整日待在府里练武写兵书的镇国公傅岑,突然对参加宴会爆发强烈热情。
他命管家将近段时间的帖子都整理好送过来,展开一一研究。
说是要广撒网,再重点捕捞,结果傅岑看着那些拜帖,自己就先不满上了。
“我虽远离京城,这些年可从来没有远离过观场,这人做了那么多龌龊之事,居然好意思给镇国公府送上拜帖,不怕我去搅和了他的生辰礼?”
“还有这个,谄媚奸邪之辈!”
“荒谬,陛下怎么把这人放到五品实缺上了!”
肖嬷嬷听着听着,似乎知道了玉儿的挑剔都是遗传自谁。
她说:“现在这么挑剔,当初帮玉儿选启蒙夫子时,没见你像现在这么谨慎!”
傅岑把拜帖全部扔回桌面,“我在观场消息灵通,但文官武官之间争斗严重,对这些文人的事情那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况且当初帮驹儿挑启蒙夫子,不也就是随便挑挑的,哪里像玉儿一样这么麻烦。”
他口中的“驹儿”,就是衡玉的父亲傅驹。
衡玉正迈着腿过来给傅岑请安,一进门就听到这句话。
原本说要找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老师,只是衡玉的笑言。现在她还真就和她祖父杠上了。
肖嬷嬷瞥见走进来的衡玉,连忙道:“国公爷,你少说两句气话。”
傅岑也瞧见衡玉了,不自在咳了咳,“我也没说错。”
衡玉快步走到她祖父面前,目光往拜帖上扫几眼,“祖父,这些都不行啊。”
“你都没看就知道不行?”
“这能给你递拜帖的,也就江南一带的官员吧。除了江南总督几人,还有多少个的官职在正三品以上的?而江南总督他们身份高,不会随便给你递拜帖,以免有御史弹劾你们结党营私。所以,我觉得这些给你递拜帖的都不太行。”
傅岑:“???”
连结党营私都懂了,他这孙女平常都在干些什么?
衡玉一叹,“果然,只能找我亲亲皇祖母和皇帝舅舅帮忙了。”
这一副嫌弃他办事不利的模样,是在挑衅他吗?
他傅岑好歹是朝堂超品国公爷,居然被自己七岁的孙女嫌弃了!
看着傅岑那郁闷憋气的模样,衡玉这才乐了。
帝都入了九月,天气渐渐转凉。
青山灼灼,绿水缓缓,晚风慢慢。
洛水之畔,来往的行人和客船极多。
僻静一些的角落,此时有两位老者并肩走在洛水之畔。
走在前列的,是个身穿鸦青色布衣的老者,他的鸦发里掺杂有些许白发,眼角也带着岁月的痕迹,但一身气度渊雅,整个人带着一种通透深渊的意境。
令人见之忘俗。
他淡笑道:“你不该过来给我送行。”
另一个老者穿着暗紫色锦袍,气质没有他这么出众。
听到陆钦的话,紫衣老者微微摇头叹息,“你被逼致仕,此去江南,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说到这里,紫衣老者话音微顿。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他这好友今年刚过六十大寿,身体又不是很好,此一去……谁能说得上来会出现什么变故呢。
紫衣老者将刚刚的话补完,“他们不敢来,担心政见之争会影响仕途,我终日在翰林院里编修书籍不问朝政,仕途早就走到了尽头,没什么不敢的。”
陆钦摇头微笑,“不是他们不敢,是我不愿他们前来送行。”
紫衣老者长叹,“你啊你——”
“江南乃文教兴盛之地,你孑然一身,若是在那里待得无聊,不若进书院当个教书匠。”
“一介阁老进书院当教书匠,我想没有哪个书院会不乐意。”
陆钦有些心动,但想了想,还是轻叹一声,“罢了。”
“为何?”紫衣老者有些急了,“那些人把你逼走朝堂还不够吗?你当个教书匠教个学生,有谁敢反对。陛下一直念着你,他若是知道那些人逼你至此,定然也会生气的。”
洛水之畔的晚风有些喧嚣,陆钦宽大的袖袍翻飞,整个人有种羽化登仙之感。
他微叹口气,“和他们无关,是我自己怕把良才美玉教坏。子慎,我的思想和抱负都太过沉重超前,朝堂容不下我这种思想抱负。”
说这话时,他语气平和,没有任何的激愤与恼怒。
字子慎的翰林学士沈唯,却自心底升起一股不平和悲愤来。
三十多年前,那个在金銮殿上对答自如、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已经被一次次的失望和贬谪诘难,打磨成如今这般光华内敛、气度温和的模样。
这朝堂!
这世道!
陆钦又一笑,宽慰好友,“现在的我有些累了,回到老家先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到时再另做打算吧。”
他抬眸眺望码头方向,“时间已不早,我该上船了,子慎你也该打道回府。”
“好,你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知晓了,不必担忧我。”
怎么不担忧呢?
他这好友孑然一身,这一次回老家,只有两名老仆和十几箱书籍相伴,此外再无他物。
朝堂上那些政敌,一次次攻击他的政见,一次次攻击他所做下的决策,唯独无法攻击他的为人。
这是一位,连敌对者都不得不称颂人品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