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徒小三与章总督到来时,整个战事仍是持续了五天,不过,浙闽援兵已到,战事的结局已是注定了的。待到徒章二人进城时,郑总督直接激动的险没飙出两行热泪,抓住徒小三、章总督二人的手,声音都哽咽了。
徒章二人亦是满面的疲惫与喜悦,二人都明白,此一战,江南大局已定。
穆容是待郑总督表达过激动之情,方上前与徒章二人相见,章总督不禁赞道,“姑娘当真不愧巾帼英豪,若无姑娘苦守金陵,再无今日剿倭大胜。”
穆容谦道,“尽力而为罢了。”
章总督很是赞了穆容一番,这些赞扬,并非客套,便是章总督亦是心下感慨,倘是自己仅以金陵这些个不成器的兵将,是否能顶住倭匪长达四十几日的围攻。就是章总督自己,也不敢说有此把握,穆容却是做到了。章总督不得不感叹,纵是女子,却是要强过这世间九成九的男子。
徒小三并未说什么,只是给了穆容个鼓励的眼神。
郑总督在徒章二人之后,还见到了夏巡抚,夏巡抚道,“见大军前来驰援金陵,我便一道过来了。”又同郑总督道,“先前倭匪军队数万之众,下官麾下人手不足,未能及时驰援,还请大人恕罪。”话毕,深深一揖。
郑总督虽不通军务,不过,却是极通情理的,郑总督双手扶起夏巡抚,道,“你若先前以卵击石,才算有负于我。今你安好,咱们金陵的子弟兵安好,我便放心了。”想到还有两支给郑总督派出去救援扬州、江宁的军队,却是未再有音讯,郑总督还得庆幸,夏巡抚这平安无事的。
各自相见后,穆容要留下先行整兵,还有夏巡抚、樊知府都接过了战后事宜,郑总督便先请徒章二人到总督府安置,郑总督更是有无数的关于此次剿倭之战的问题要问。
要知道,先前郑总督可是把遗折都写好了的。
其实吧,这事当真是说来话长。
章总督与郑总督分昭穆而坐,待侍从上了茶,郑总督方问及此事。章总督道,“我受林大将军所请,听闻有倭匪围困金陵,顾不得多思,便点兵过来了。还是叫林大将军说吧,此战,他最清楚。”
徒小三先饮了一盏茶,他委实渴了,郑总督连忙令侍从再上一盏,徒小三已是道,“初时,倭匪大举进犯,便有两三万人的模样。我手下万数人,却是分别驻守乍浦、松江、川沙洼三地,这三地,也是刚夺回来的地盘儿。委实未料到倭匪能来这些人,后来,乍浦、川沙洼都守不住,只好合兵松江。我见倭匪这般大肆来攻,当下便想率兵过来金陵,结果,却是给倭匪死死的拖在了松江,动弹不得。后来,我闻知又有大批倭匪往苏扬之地而去,我这心里,无一刻能安心。淮扬先时刚经倭匪掳掠,我虽有整饬军中,只是,便是军队操练,起码也得一年半载才能有些个模样,如今这会儿,不说别个,那些个缺额的军中,怕是兵卒都未能补齐。倭匪这种气势,却是非比从前。咱们淮扬,千古繁华之地,金陵、苏州、扬州、江宁,哪个不是极富之地。我这里脱不开身,心里又担心倭匪来势汹汹,怕是不好对付。就想着,或是北上求援,或是南下求援,不论朝廷,还是浙闽,我都派出数支斥侯,后来,章总督派出纪将军,解我松江之围。章总督亲率大军,往金陵而来,松江那里击溃倭匪后,我便立刻与纪将军点兵而来,在苏州与章总督相遇,又有夏巡抚,也点齐人马,与我们同来。幸而苍天保佑,金陵有穆姑娘主持军务,总算解了金陵之围。且此次大胜之后,想来倭匪已无此大战之势,纵是再有战事,不过小战而已。”
郑总督再三唏嘘道,“天佑江南。”然后,又郑重起身向章总督致谢,章总督连忙还礼,道,“倭匪是咱们江南大患,不要说淮扬与浙闽原就相邻,就是问一问江南百姓,哪个不是与倭匪有血海深仇的呢?”
郑总督道,“也是亏得章兄来得及时,不然,再过几日,我这里怕是再难支撑了。”
大家说一回此次淮扬战事,郑总督虽则是连遗折都写好了的人,不过,此战,终是一场大胜,且又是他主政时期的大胜,郑总督说不欢喜那也是假的,当晚,便设宴以待章总督。章总督却是道,“战后更是百样事务,何况,还有百姓与将士们都要安抚。酒宴便免了,以后再吃是一样的。弟身为浙闽总督,虽是情势至此,到底是未经御令,擅出兵淮扬。弟明日就带着将士们回浙闽,待来日,再来领郑兄酒宴。”
郑总督道,“便是明日要走,晚饭总是要吃的。”再三相留,章总督必要节俭,再不可奢侈的。郑总督笑道,“现下就是想奢侈,也难了。就是家常便饭。”
徒小三也跟着相劝。
章总督一笑,也便应了。
晚宴便是双方官员将领了,大家死里逃生,尤其淮扬官员,对章总督都很是感激。毕竟,徒小三往南往北都送了求援急信,结果,只有章总督到了,在这等时刻,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尤其郑总督,心下已想好了如何参奏掌管山东军务的直隶总督个见死不救的折子。
待得第二日,一大早,章总督便率大军告辞淮扬,回了浙闽。
回程路上,章总督依旧是不苟言笑的肃穆样,仿佛打了这样的一场大胜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待得回到杭城总督衙门,何先生在门前相迎,章总督微一颌首,一面问,“这几日,衙门没什么事吧?”
何先生道,“一切顺遂,并无要事。”
章总督顾不得洗漱,先与何先生进了书房,打发掉了侍从,章总督脸上方露出一丝喜悦,拊掌笑道,“可惜你未与我同去,这一场仗,当真痛快!”
何先生捧上茶,笑道,“属下虽未与大人同往,听着自淮扬那里传来的捷报,也知大人必是事事顺遂。”
“非但顺遂。”章总督接茶呷一口,道,“你不晓得,这一次,倭匪定是把家底都拼出来了。你知他们出动了多少人马?”
何先生道,“总不会少于五万吧,不然,断不能令林大将军向大人求援。”
“不止。”章总督道,“具体数目,怕只有倭匪自己知晓,可我虚一算来,定不少于八万人。”
纵是何先生,闻此数目亦不觉惊骇,“竟有如此之多!”
“所以说,怕是把家底子都掏出来了。”章总督笑着将茶盏放到手畔的海棠几上,整个人舒适的往榻背一靠,形成个与往日形容颇为不同的轻松模样,笑道,“阿何,我喜悦,并非因有此大胜,更因此胜之后,倭匪想再成气侯,难矣。”话毕,章总督不禁大笑出声。
此次战事,虽出乎何先生意料之外,不过,闻章总督此言,何先生亦是欢喜,笑道,“这可真是太好了。”
“是啊。”章总督道,“江南心腹大患,去矣。”
章总督的喜悦,并非全在官职前程之上,还在于,江南此胜,定能被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一笔。而在此战中起定星作用的自己,自然也可青史留名。
是的,官职越高,所考虑的,便远不止功名富贵,而在更深远的生前身后名了。
章总督回杭城自可安歇,徒林二人则仍有的忙,商量一回战后事宜,二人准备去看望在家修养的穆容穆姑娘。此次金陵之战,穆姑娘扬名金陵城,以往金陵的大家大族,都当漕帮不过江湖草莽一般,但,此战之后,饶是官场中人,对漕帮也多了些客气。穆秋亭自己也受了伤,连带漕帮为护金陵,也死了不少兄弟。好在,郑总督也未令诸人寒心,给漕帮写了块“侠之大者”的匾不说,还亲自过来看望过穆姑娘。穆秋亭也很心疼妹妹,今战事结束,穆秋亭让妹妹好生在家歇上一歇,修养一二。
穆容正在房里闲翻着一本兵书,见他二人到了,立刻起身相见。林靖道,“阿容姐你坐着就好。”
穆容见徒小三还拎着东西,笑道,“来我家里,还送什么礼啊?”
林靖笑,“早想过来的,知道阿容姐你这里不缺这些个东西,不过,这却是我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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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容请他二人坐了,待丫环上了茶,穆容便打发丫环下去了。林靖很是关心穆容,问,“阿容姐身子好些没?”
穆容道,“并无大碍,眼下也没什么事,我哥又一直絮叨,我就回来歇两天。”
林靖道,“阿容姐没事就好。这一回,多亏阿容姐。此战,阿容姐当居首功。”
“这就谬赞了。”穆容望向林徒二人,轻声道,“若我所料未差,便是没有我,怕金陵亦不会为倭匪所劫。”
林靖挑眉,“阿容姐如何这般说?”
穆容道,“阿青,大将军,我们相识这些年,我与你们,自盐城到泉州,也经过不少剿倭战事。就是最险的那一次泉州战事,大将军不放心泉州城,都会让阿青留守泉州,大将军带人出城巡视。这一次在金陵,大将军一兵一卒都未曾留下,连带阿青都与大将军去了松江。金陵所留守的,不过原本的金陵兵而已。彼时,我便觉着,有些不对了。后来,大将军走前,阿青留了一套新的旗语给我,还叮嘱我,看过既焚。待倭匪围城时,我便想,你们或者对此战事早有准备。”
林靖赞道,“果然瞒不过阿容姐。”林靖不得不感叹,穆容的眼光委实不错,起码,比郑总督要强上百倍。
穆容眼神清冽,道,“我有一事不明。”
林靖道,“阿容姐请讲。”
“既然你们对战事有所准备,为何不早些来救金陵城。你们知不知道,金陵五千兵马,最终活下来的,五百人都不到!更不必提我漕帮兄弟,死伤者,也不在少数!你们知不知道,除金陵外,那些遭秧的乡镇、百姓,有多少?”穆容话间情绪复杂,她与徒林二人相识不止一日,这二人,与她所有对官员的认知都不同,穆容从未见他们渔肉百姓,再不曾有贪鄙之事。但,这一战,不论战死兵卒,就是由此战秧及的百姓,又岂是一村一镇?
林靖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听完穆容的话,他方道,“有此场大胜,以后金陵城能安生过日子的,十几万人。整个淮扬,更有几十万百姓,可以不再为倭匪所扰。渔民可以安心的下海捕鱼,商贾可以放心的带着货物往来南北,就是城外的百姓们,也可以睡个安生觉,过些安生日子了。”
“战争从来不是为了战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天下太平。”林靖的手随意放在膝上,与穆容道,“既然阿容姐看出这场战事我们早有准备,我便与阿容姐细说说吧。早在接到朝廷的调令时,我与大将军便商议过。依大将军的声名,倭匪倘对淮扬发难,必然是在大将军根基未稳之时?而最好的时机,自然是大将军初到淮扬时。若能在大将军初至淮扬,倭匪有一大胜,淮扬的局势更为严峻不说,就是对大将军声誉的打击,亦是极大的。与其等倭匪发难,我们便先做一个局,这个局,便是诱敌之局。大将军做出要夺回松江之势,率兵东去沿海,收复先前倭匪占据的地盘儿。而且,因大将军初至淮扬便肃清军队,此刻,淮扬内部反对大将军的声势自然是最强的。所以,大将军必然要急于立功,以固威势。这就是来淮扬的第一战,夺松江之战。这一战,也的确胜了。淮扬开始重新练兵,所有不足兵员,都纷纷开始补充,如果倭匪再不出兵,他们以后更没机会。大将军驻兵一万,且据地利之便,以大将军手下的一万精兵,倭匪想大胜,最后要两万人。如果倭匪想要一场彻底的击溃淮扬的大胜,那么,除了对付大将军的军队,还要有向淮扬内陆劫掠的军队。我们所做的战前准备,有许多种。我们与倭匪打过许多交道,同样的,倭匪也与我们打过许多交道。这一次的倭匪,狡诈远胜先前。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倭匪在军阵上的打法,就是跟我们军中学的。他们即便到了淮扬内陆,依旧小心翼翼,围苏扬以观军势,你以为他们没有怀疑我们这是请君入瓮吗?倭匪一直打得极是谨慎,如果不消耗他们的战力,纵大军突至,想留下他们都太难了。你说的对,大将军早便可驰援金陵,可你要知道,一个优秀的统帅与一个庸碌的官员,区别就在于,纵金陵城千难万险,只要金陵城守得住,哪怕所有金陵守军都为国捐躯,大将军也会等到倭匪第二次增援,等到他们想走都走不了的时候,再行出击。而一个废物,只能是苏州求援便出兵救援苏州,扬州求援便出兵救扬州!”
“真是笑话!若不能毕此功于一役,将来会有多少百姓、官员、将士因倭匪而失去性命!我告诉你,远非今日可计!”林靖正色望向穆容,沉声道,“以后,所有因此战而来的太平岁月,都会感谢你。”
穆容沉默半晌,良久方长长的叹了口气。
自穆家告辞后,二人回了将军府,徒小三道,“你说话太硬了,我看,穆姑娘得伤感一段时间了。”
林靖叹道,“听说,当初郑总督要分兵救苏扬之地,阿容姐也是极力反对的。”
徒小三笑,“人都是这样,看到死这么多人,穆姑娘又是姑娘家,她会想,如果我们早一些过来,是不是,这些人就不会死,就能活下来。”
“阿容姐这运道,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倘是她自一场场小战事慢慢起来,估计不会有此困惑。偏生突然遇到这般苦战,也难怪如此了。”林靖问,“三哥你初掌战事时也会如此吗?”
徒小三想了想,“会希望少死些人吧。”
林靖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徒小三却是心道,以前打仗,他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啊,说句实在话,当初他也挺想赶紧着带兵来救金陵城,就是章总督,也时时担心,万一金陵城撑不住可如何是好?要说钢浇铁铸心肠,非林靖莫属,林靖是最撑得住的一个。哪怕以子兑子,林靖半点不为所动,故而,待到倭匪第二次增援后,又过七日,林靖方让他们前去驰援金陵城。
徒小三当真觉着,抗倭,包括以往在关外剿匪,争地盘,还是先前下江南平叛,他便是再战功赫赫,在这种重大战事的时机的掌控上,他的决断仍是不及林靖的。
战后诸事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慢慢安排不迟。倒是战后事宜还未安排妥当,战功单子还没整理出来呢,郑总督先是给朝廷送去了一大参,参直隶总督袖手金陵被困,全无大臣之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直隶总督是倭匪的细作呢?不然,你怎么能在金陵城危难之事做壁上观呢?
不得不说,郑总督这一本,直接在结束了倭匪之患之后,点燃了南北之争的战火!
待林靖知晓此事时,已是直隶总督直接弹劾浙闽章总督无御令擅自发兵的时候了。林靖原还以为直隶总督吃错药呢,一打听,原来是郑总督吃错了药,林靖真是给郑总督气的,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还是说,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一更,但妥妥是两更的长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