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一直拨弄着火炉里的银霜炭,他有些漫不经心,一时放下火钳,伸出双手到火炉上方烤火。林靖那双手,饶是多年风波,依旧细致白皙,骨节分明又带着一丝虚弱的无力。可霍东家知道,那一夜,倭匪围城的那一夜,就是这双手,手握战刀,一刀便斩断了一个妇人的脖颈。那个妇人,并非倭匪细作,只是倭匪细作的家中人。
而那几个细作具体是何下场,霍东家并没有眼见,不过,听闻被林靖给活剥了皮。
是真的,活剥,了皮。
那么,林靖会如何对付他呢?
霍东家额间冷汗涔涔而落,甚至,洇湿鬓角,划过下颌,滴嗒滴嗒的落在了眼前的青砖地上。在此时,霍东家甚至觉着,室内的空气如此的黏稠,似是要塞住他的嗓子,他的喉管,缚住他的呼吸,同时,那巨大的不安仿佛一只无形之手,缓慢而不可抗拒的握住他急促跳动的心脏!
林靖会如何对付他?
三品钦差说死便死,城中细作阖家处决!
林靖会如何对付他?
霍东家四十几年的人生,没有哪一刻似如今的惊惧、栖惶。他以往也是江淮地界有头有脸的人,此刻却孱弱的仿佛一头待宰的羔羊,是生,是死,如何生,如何死,也只是在林靖的一念之间罢了。
良久,久到霍东家有一种恍惚,似是对周遭有一种麻痹的失忆与迟钝。但,林靖那一声轻叹,仿佛是他世界中的九天神雷,霍东家想说什么,想辩什么,却是未得及说,未得及辩,只张了张嘴,便听咕咚一声,霍东家直戳戳的倒了下去。
林靖初以为自己把霍东家给吓死了呢,好在,霍东家到底是经过大风浪之人,他只是给林靖吓晕了而已。林靖一杯残茶泼他脸上,霍东家呛咳了一声,便醒了,连忙自地上爬了起来。林靖叹道,“我若想杀你,早便杀了,你怕什么?”
霍东家不好说,怕只怕生不如死。当然,他也很怕林靖活剥他的皮。
林靖问,“你肯定没有见过倭匪是如何杀我朝百姓的吧?男人但有抵御,一旦他们攻入一城、一县、一镇,哪怕是一村,男女老少,悉数杀死。有时,男人是剖开胸腔,人不能立死,便要在地上挣扎痛苦良久,方能断气。妇人奸杀,孩子抛到空中活活摔死。我一直都不大了解,那些个私通倭匪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若是些小商贾,或是些地痞、流氓,我能理解,他们需要私通倭匪的那星点儿好处。可是,如你,我就有些不明白了,你们霍家,还差钱吗?还是对于家族地位有所不满?”
霍东家抹一把脸上的水,他眼圈儿也有些微红,良久方道,“我知道,我要说我没做过里通倭匪之事,怕你会认为我是在狡辩。阿青,你知道一个家族,最重的是什么?并不是让家族更上一层楼,而是,如何维持家族的地位。我初时接掌家事,得知家里竟在与倭匪做买卖时,你知道吗?我惊的一个月无法安枕。可是,我怎么退,我一旦退,霍家就会被其他那些家族攻诘,他们便会视霍家为叛徒。他们,必会利用一切手段,撵死我们霍家!何况,赚惯了这笔银子,一百两不心动,一千两也不心动,一万两、十万两、百万两呢?纵是我能无视这笔利益,底下的亲族、掌柜、伙计,霍家千千万万的人,都指望着这些红利。还有,你以为这些银子都能到霍家手里?霍家,不过是替那些个大人捞钱的那只手,我们能留下一些,但,大头,不在我们这里。阿青,我知道你最恨那些与倭匪互通有无之人,我,我也不求你开恩,只求你看在咱们以往旧识的面子上,就是动手,也给我个爽快的。”
霍东家两腮的肥肉微微抖动,虽则心知林靖大约会留他一命,但,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圈儿还是微微红了。
林靖有些怅然,“你们霍家,纵横两湖淮扬,原来,只是人家的一只手啊。”继而,林靖又说了一句,“你这,也活得忒窝囊了吧。”
林靖道,“你既是别人的一只手,做谁的手都是做,不如,来做我的手,如何?”
霍东家有些懵,“这,这要怎么做?”
林靖道,“总之,不是这种生死悬于他人手的做法。”
林靖自然把霍东家问了个底掉,连带着江南这些地头蛇的底细,也都摸了摸底。基本上,都不必林靖再如何的收服于他,霍东家都觉着,他把这些个机密都告知林靖,以后也唯有跟着林靖方得活路了。
最后,林靖对霍东家道,“以往如何,以后还是如何。你既是人家的手,就继续做人家的手便是。对了,多招募些人手过来,你们霍家,不至于就这几百青壮吧?”
霍东家问,“家里护卫,总也有几千人,只是,比较分散,多是在铺子里或是家里做些护卫工作。”
林靖淡淡道,“今天,你要记住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以后的世道,兵者为王。所以,你多招募些人手,过来一并训练。你也不必太把京城的那位大人放在心里,谢家自当年金陵王谋反一事,再经此番江南倭匪,他家在江南的损失,伤筋动骨,早不比从来。至于以后,谢家虽是以武功起家的豪门,可他家近支子弟,早便弃武从文。此乃大谬,这天下,以后也不会是他谢家的天下。”
听话听音,霍东家一听林靖这话,一则觉着林靖这口气委实大的吓死人,二则心下也隐隐觉着,虽则是叫林靖抓住把柄,不得不依附林靖。可若真如林靖所言,谢家这棵大树倘不是很稳当,若能另为家族寻个靠山,亦是好的。
如此,霍东家心下一宽,淡定不少,连忙道,“诶,我听公子您的。”
林靖交待霍东家一番,最后道,“称呼还似以往便是。我知道,以后这两头张罗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觉着,我看错了人,用错了心。“
霍东家忙道,“看您说的。我是办过一些有违良心之事,可说到底,我还算个人。那日,你缫匪大胜,我一样为你高兴。”
林靖似是而非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到底如何,是聪明,还是愚蠢,嗯,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看一看吧。”
“对了,别摆着这么幅苦瓜脸了。”林靖道,“明儿你便寻个由头悄悄的跟谢知府碰个头,告诉他,你在我这里试探了,我这里似是对地段钦差遇难之事并不十分清楚。”
“是。”
“知道把祸水往哪家引么?”
霍东家还真不知道,他道,“还得公子提点。”
“笨,往孔家啊。孔巡抚先前就与段钦差争过穆姑娘,这事,你不知道?他俩,可是有嫌隙的。”林靖徐徐善诱。
霍东家不明白了,不禁道,“可是,公子,您不是孔大人这一派的么?”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林靖微微一笑,身子微微前倾,一双大凤眼冷凝的盯住霍东家,声音低低的传到他的耳中,“谁告诉你我是孔家一系的?我告诉你,不论孔家还是谢家,都不入我目。”
霍东家当真为林靖气势一慑,林靖已摆摆手道,“行了,你去吧,外面有酒,喝上半壶再出门。夜已深,我便不留你了。”
霍东家毕恭毕敬的退下。在外厅果然见有摆着的酒壶,他咬牙吃了半壶,酒入喉咙,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他肥肥的脸庞亦是染上血色,配着他被茶渍泼湿的前襟,倒似半醉失态一般。如此,霍东家便装个半醉模样,出门叫着自己的扈从,离开将军府。
此时此刻,孔巡抚参不透段钦差淹水之谜,谢知府则如惊弓之鸟一般。
饶是段钦差的尸身已被带回京城安葬,谢知府犹是夜不能寐,太狠了,委实太狠了!官场中从没有这般耸人听闻的手段!官场相争,便是要人性命,亦只是官场之中的范畴的。
一位官员,可以因为贪鄙、酷虐、失德、不伦等等种种恶名丢官失命,但,从来没有这种,直接在回京途中被人直接弄死的!
太狠了!
姓孔的实在太狠了!
好吧,原本便对孔巡抚怀疑甚深的谢知府,在霍东家到来之际,更是坐实了心中的猜测。若不是林靖自段钦差的信中抓到霍东家的把俩,他还当真不晓得霍东家竟是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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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东家悄不声的过来知府府,因段钦差是在淮扬葬送,霍家又是淮场大商家,谢知府难免问上一二,霍东家叹气,一幅极惋惜的模样,道,“我在淮扬打发人打听了许久,也打听不出什么。若非是船漏水,那草民只得说,怕是行此事的人,手段在常人之上啊。”
然后,霍东家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知府皱眉,“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
霍东家轻声道,“草民是有些话,只是,无凭无据,又事关一位大人,草民不敢说。”
“说吧。”
霍东家方把林靖教他的那套话说了,霍东家道,“既是淮扬那里查不出来,草民就寻思着,可是钦差大人结下了什么仇家?草民也知不敢做此想,只是,草民听说,钦差大人似是跟哪位大人争过穆姑娘。”然后,霍东家急切道,“草民也是瞎想,大人,您听听则罢。草民无甚见识,这也没因没由的,乱想的。”
谢知府却是道,“好了,你的话,我晓得了。”
霍东家便不吭气了。
谢知府无甚心情留他用饭,便打发霍东家去了。毕竟,他与霍东家一向来往不多。霍东家离开知府府,想到方才谢知府那阴沉若水的神色,心下暗暗咋舌,想着李青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当真绝了。
他心下又思量了一番林靖徒小三一系,这二人,固然是江南新贵,且林靖此人,果断狠决,只是,他二人根基不足,也不晓得以后到底是个什么前程。想到自己竟被林靖拿住死穴,再想到林靖的手段,霍东家现下都恨不能去庙里给林靖徒小三烧一柱高香,只愿佛祖保佑此二人顺顺利利的,也叫他能过几天平安日子。
只是,霍东家这高香还没来得及烧,他便遇着一件火烧眉毛的事。当初,段钦差收敛的那些个银钱,悉数是自他这里兑的银票去。如今,段钦差没了,可谢家,要直接把这一笔银子提出去!
要命的是,霍东家早将原来的那一笔银票,秘秘的为林靖兑的新的押花票子。这笔银子,明显以后林靖要用的!
一个是旧主,一个是新主,霍东家倒不是想吞了段钦差这笔银子,他就是想,也知道,凭自己的小身板儿是断然吞不下的。只是,他也只有这一笔银子,要如何分去!
霍东家简直是愁死了!
连夜打发人去找林靖拿主意,林靖就写了两个字: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ps:下午安~~~明天争取三更,不知能不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