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王妃莫氏倏然抬头,憔悴的面容惨白,发紫的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沈席君将眼前瘦弱的妇人扶起来,而后转到了淑贵太妃座前,颔首浅笑:“哀家虽是太后,可到底年纪小做事没分寸,淑姐姐最是德高望重,您说这事到底孰是孰非?”
殿堂之中一片寂静,满堂贵妇都在等她这一答,淑贵太妃敛了异色,斟酌道:“世子和郡主本非血亲,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倒也无可厚非,不过终究都是随了王爷姓萧的,这层身份……”
淑贵太妃恰到好处地停顿,将话茬送还到沈席君这里,沈席君噙了抹笑意接上道:“姐姐说的极是,不过哀家也在想,萧缨这姓到底是跟了谁呢?”
淑贵太妃和迎上前来的德太妃相视一怔,听沈席君继续道:“哀家这一趟星夜兼程回京,在路上倒想起一件旧事。当年先帝和哀家闲谈时曾说,天景年赫泽草原一战后,他曾去直隶京畿军探营。时逢昭毅将军刚殁,举军哀恸,先帝见高将军遗下的孤女灵秀可爱,便嘱咐王爷好生照顾,王爷是奉了圣旨,这才将她养在了身边……德姐姐,有这回事不?”
沈席君眉眼一转,淡淡地看向德太妃,那聪慧的女子即刻心领神会,垂首道:“臣妾也记得,先帝膝下皇女甚少,因此对那女孩格外喜欢,确曾说过要收为义女。高将军与家父相熟,先帝后来还向臣妾问过此女之事。”
沈席君点头道:“这便是了,说到底这孩子是先帝开了口要下的,那这些年只能算是寄养在嫂子这里,着实辛苦嫂子了。”
冀中王妃已经全然慌了神,抬头愣愣看住沈席君,不知该应答些什么。
沈席君叹了声,转过身面对众人,声色朗朗:“萧缨原为昭毅将军之女,后被先帝收养于军中,与王世子本无血缘,生出私情确是有违军规,但也算不得有违伦常、污我皇室声誉。”
满堂的太嫔太妃们此刻鸦雀无声,明知这段对问中有多少不可推敲之处,可眼见当朝太后与太妃一唱一和,有谁敢置喙多言半句?于是眼巴巴地看向沈席君身后的淑贵太妃,只要她一言,便可定了终局。
沈席君含笑的眼也转了过来,淑贵太妃顿成众目所瞩。锤炼数载,小太后的眼神已有了慑人的魄力,教她不得不骇。于是思忖片刻,淑贵太妃便道:“既然太后和德太妃都能作佐证,此事自然没有异议。萧郡主,还不喊母后?”
饶是萧缨这见惯生死的巾帼骁将,却在这一刻愣了神,半晌才磨出了一句:“母后……”于是,一锤定音。
宴席已罢,一众女眷带着满腹的疑虑和牢骚尽皆散去,太后认女的消息在这一夜后将会传遍京城。遂了谁的愿,又逆了谁的意,沈席君已经懒得去思考,行将到来的纷争,便兵来将挡吧。
冀中王妃莫氏还呆愣着不知所措,被萧缨搀扶着在一侧,沈席君瞥了她二人一眼道:“既然是哀家新收的女儿,这几日便留在宫里。嫂子,人在哀家这里,你就别担心了。”
莫氏这才回过神,提袖抹清了眼角,伏下了身:“臣妾谢太后娘娘大恩!”
“嫂子不必谢哀家。”沈席君抬眼让思言扶起莫氏,继续道,“想救他俩的是皇帝,哀家不过顺水人情。嫂子回去好好安慰王爷,过了这阵子就该办喜事了。”
安了心的莫氏终于破涕为笑,恋恋不舍地看了女儿许久,转身离去。冀中王应该已经知道太后认女之事,该在侧殿休息好一会儿了。
目送着引走莫氏的火光在暗夜中消失,淑贵太妃看了眼低头立在一边萧缨,摇了摇头对向沈席君:“许久不见,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为了不相干的人强出头,就不怕再招来是非。”
“谢姐姐方才体谅,若不是您,我和德姐姐这一片苦心就该白费了。”沈席君轻握着淑贵太妃手臂,缓了缓又道:“横竖这些个是非骂声,也不是第一次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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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贵太妃顿觉不妥,正待开口再言,却听得慈宁门外一阵三两人的疾奔之声,转瞬之后,便是皇帝萧靖垣出现在殿门之外,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对着沈席君便喊:“你怎么回事?”
淑贵太妃与德太妃相视一愣,随即默契地双双带了侍女告退,留下萧缨一脸懵懂地站在了门前进退两难。
随之跟上的大内总管孙谨看情形不对,扯了扯萧缨的袖子想带她先离开,却见萧靖垣沉了口气,抬手指向萧缨,对着沈席君咄咄逼问:“你认她做了养女?”
“不是我认,是先帝认。”沈席君知他气从何来,只能耐心地解释,“她父亲军功显赫且为国捐躯,先帝为彰其功德收养遗孤,萧缨就是名正言顺的公主,这世子的身份不就对上了么。”
头一口气出了,便没了后劲,萧靖垣愣了片刻,缓声道:“你玩的什么猫腻,外面谁看不出来?表面上不敢说,可私下该怎么说你……”
“不是你说要成全他们?”沈席君抬眉微笑,点漆如墨的眸子里透着暖意,转向门边被唬得不敢说话的萧缨,“横竖我是出了名的乖戾叛道,这些个无视祖制伦常的罪名总不能让皇帝来担……”
萧靖垣突然没了话语,停顿了须臾突然懊恼地一挥手大喝:“都给我出去。”吓得孙谨和思言即刻领了所有下人带着萧缨,远远地退出正殿之外。
平息了怒气,再转向她,他却依然只能是无奈的笑:“惜君,我不是一个需要你庇护的皇帝,该承担的我可以……”
“皇帝!”沈席君陡然打断了萧靖垣的话语,“在宫中我是太后,你刚刚是在喊谁?”
萧靖垣被她喝得愣了一下,转而不以为意地笑过:“册封郡主可以,但圣旨从我乾清宫出,不是太后认女,是朕要认妹妹。”
这下却成了沈席君愕然瞪眼,而萧靖垣好整以暇:“这事就这么定下。惜君,我很高兴,至少在你心里,陈腐的规矩也不是不能打破。”
他执拗的置若罔闻,让沈席君无所适从,只能略过了那一声喊:“冀中王世子是个人才,冀中王老后,西北就靠他镇守。笼络这父子二人,可固你江山数十年。比起西北几十万大军,京城里几个老宗亲的抱怨非议,算得上什么呢?”庇护那二人的真正理由,本非那么温情,她更希望以此能断了他不该有的希冀。
沈席君微微抬眼,透着明睿的眸子里光华尽染,那是属于懿庄太后的神色。萧靖垣有一刻的恍惚,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可明知违背伦常道义,你还是帮了他们。我很高兴。”
第二日一早,沈席君刚刚起身梳洗,便听得大内总管孙谨亲自从乾清宫早朝上传来的消息。皇帝南巡回宫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萧缨恢复原姓高,并承先帝圣谕收作太后养女、皇帝义妹,着鸿胪寺拟定郡主封号,择日册封。
“皇上说,冀中王夫妇替先帝太后抚养高郡主多年,有功,然而纵容世子背弃盟誓私毁婚约,该罚。功过相抵,于王爷夫妇二人就不追究了。但是为对甘州巡抚钟衡表示抚慰,王子萧靖庭削去世子名号,军中位阶俸饷均降二级,至于钟衡的千金,将会在京中另觅显贵婚配,由皇上亲自赐婚。”
早膳桌边,孙谨絮絮叨叨地说完一通已过半晌,沈席君就着餐点道:“皇上布置得很是周道,哀家没什么可说的。倒是钟衡那边,改天让他带着女儿来慈宁宫看看,劝解几句。这回再找的,可要比萧靖庭更好一些。”
孙谨低头应道:“太后娘娘考虑周详。”
沈席君低低叹了一声道:“不过看准了那帮子宗亲不敢把事情闹大,咱们才敢肆意妄为。”
锦秀笑着上前道:“恭贺主子,这下慈宁宫是不是就该办喜事了?宫里好久没热闹了。”
沈席君笑着摇头:“先帝丧期未满三年,办喜事,还得缓缓。”
“却也缓不了多少时日。”暖阁的半敞的门应声一震,微风拂面,带进一阵凉意。萧靖垣身着朝服大步迈进门,挥了挥手让一众下人起身,便在沈席君对面落座。
沈席君扬眉道:“皇帝如今倒是不把自个儿当外人,进我这慈宁殿都不用通传了?”
萧靖垣笑而不答,随手接过思言递上的凉茶,浅尝了一口,才道:“嗯,许久没有尝思言姑姑亲手泡的茶了,清香四溢,还是当年坤宁宫的味道。”
思言腼腆地笑了一声,道:“奴婢这点儿手艺算什么,主子才是个中高手,她的茉莉香茗,连先帝喝了都说百尝不厌。”
萧靖垣举着茶盏的双手一滞,顿了一顿道:“哦,那是父皇专享,朕可不敢开口讨要。”
“香茗的露水和茶叶都要特别挑过,往后让思言备下,你要喝说一声便可,别说这话寒碜人。”沈席君略带嗔怒地瞥他一眼,眼里却满是笑意。
萧靖垣缓缓垂目,看着茶盏中叶沫沉浮,半晌,才抬眸道:“太后应该多笑,这样比较美。”
他眼睛里的光芒亮得有些晃眼,她真的能感觉到他心底的喜悦,是全然没有杂质的纯净。许是熹微的晨光摄去了人的心魄,又或者晨起的混沌还是没有消散干净,萧靖垣还在说着什么,沈席君却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只觉得心口泛起莫名的情绪,难以自制。
萧靖垣说了一会儿,停下凝神看她:“怎么走神了?”
沈席君微微回神,道:“可能是没休息够,怎么了?”
萧靖垣不以为意,似乎觉得她这偶尔的失态也挺有趣,于是又道了一边:“南边来的消息,朝君要回京了。”。
一句便勾起了沈席君全然的注意,忍不住喜上眉梢道:“真的,家里的事这么快就安置好了?”
萧靖垣点头道:“信里没细说,不过朝君既能脱身,总没什么大事了。”
话音未落,刚刚转出门外的孙谨去而复返,躬身禀奏:“宁妃娘娘带着柔嫔、玉嫔在殿外求见。”
沈席君微眯了眼,瞅着窗外日光道:“都什么时候了?”
思言道:“辰时已经过了,主子昨个儿归宫,宁妃娘娘今日来晨省也是对的。”
回宫后的头一遭晨省,却是原本傲气的宁妃抢在了容妃前面。沈席君看一眼萧靖垣,道:“皇帝也随我过去吧。”
转入慈宁殿正堂,宁妃三人显然候了些时辰。萧靖垣跟着沈席君身后出现,三人倒也没太意外,只是满面的喜色难以掩抑。看得出宁妃精心准备了妆容,潋滟的明眸闪动,有如延晖阁初见时的明媚。
沈席君笑着让思言给三人引了座,而后道:“离开些时日,宁妃倒是越见乖巧,这么早便记得来看哀家。”
宁妃含笑垂首道:“姐妹几个昨个夜里就想来参加晚筵,只是碍于太后懿旨,这才拖到了此时。”
沈席君欣慰地点头,打量向宁妃身后的柔嫔武氏和玉嫔郑氏。眼下的宫中几位妃嫔都入宫时日尚浅,除了宁、容二妃双足鼎立,以及柔、瑜二嫔打小不合,其余人皆是派系不明。如今这两位嫔愿意跟着宁妃出现,是不是说明区区月余的时日,后宫局势已有些许归属的意向?
沈席君笑而不语,却是柔嫔先耐不住性子,将话锋转向皇帝:“皇上出宫了几日看着愈发精神了呢,听说江南遍地是美景,到处是美食,臣妾从未出过京城,是不是江南真这么好玩?”
柔嫔乃忠勇侯之女,这一班妃嫔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将门之女却出落得娇俏可人,惹得萧靖垣也是语带笑意:“是啊,有道是江南烟雨,随手一指都是人间仙境,满街满巷的美食香味,吃食更是美味得你连舌头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几句话引得柔嫔满面神往之色,宁妃敛衽捂唇轻笑着嗔怪:“皇上存心馋人,欺负柔嫔妹妹。臣妾去过的地方虽然不多,不过名都扬州风华,瘦西湖醉柳楼台的风光却还是领略过的。”
萧靖垣颇笑着挑眉直道:“到底是宁妃见多识广。”
一句话,自然是把其余二人比了下去。宁妃怡然一笑,明丽的眸子笑作两道潋滟的弯月。柔嫔不甘人后,面带期许道:“臣妾也没去过江南,皇上定是带回了不少有趣的物事,也给臣妾们开开眼呀。”
萧靖垣点头笑道:“都想要什么,朕记下来回头就让放内务府给送去。”
宁妃一扬眉,戏谑道:“天下才子聚扬州,要些瓷器吃食的反是落了下乘,臣妾要扬州第一名士陶鼎的画作,皇上可拿得出来?”
久未开口的玉嫔微微一哂,却轻声道:“都知道容妃最是爱画,皇上可别舍不得拿出来啊。”沈席君微一皱眉,看向那玉嫔,知她帮着宁妃存心争事,眼里多了些厉色。
不过萧靖垣却如若不知,笑着摇头道:“陶鼎的仕女图素来是一画难求,朕这样的武夫上门求画估计也会被人轰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萧靖垣卖个关子,待得殿内所有都看过来,才缓缓道:“朕这次去江南,倒真在集市偶遇一幅仕女图,所谓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也道不尽那画作的风流之处。”
“竟有这样的神作,让皇上都如此念念不忘?”宁妃犹疑道,“皇上带回来了?让臣妾也开开眼界。”
然而萧靖垣故作玄虚地叹气,满面惋惜道:“刚跟画贩子定了货,就被游人冲散了,回头朕再找到那贩子时,他说那画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这话引得殿内一阵叹息,柔嫔撅起嘴嘟囔着:“怎么能这样,皇上订的画,当然就该是皇上的呀。”
萧靖垣笑着歪了头看她道:“是啊,朕也觉得该是朕的,可画就是归了别人了,怎么办呢?”
宁妃盈然一笑,道:“要是臣妾,自然会找到买主,把那画买回来。好容易看中的东西付于他人之手,岂不可惜?”
萧靖垣朗声一笑,回头又看向沈席君:“太后觉得呢?”
沈席君隐隐知他用意,只觉得心中微恼,蹙眉道:“既然付之他人,便是没这个缘分,何必强求,再另寻一幅也就是了。何况集市所得,哪能与上扬州大儒的那些登堂入室之作相提并论。”
“再好的名画佳作,也比不上早已入了眼的集市偶得。”清冷的音色自殿门旁传入,正是容妃携侍女入内,进得殿中款款福身道,“臣妾未经通报便入宫拜见,望太后饶恕失礼之罪。”
宁妃神色略带不屑,将脸转去一侧。沈席君笑道:“今日来的人本就多,是哀家不让宫门设防,无妨。”
起身后,容妃也不拘泥,行至萧靖垣眼下,昂首道:“只有第一个心动的才是最好的,后面的再好,也只是赝品罢了。皇上可是这个意思?”
萧靖垣与她对视片刻,笑而不语,眼神却有些微的锐意。殿内气氛一时默然,终究还是沈席君叹了一声,道:“不过几句闲言,倒让你们解出了这么多的意思。哀家累了,皇帝带着她们几个都退了吧。”
言及至此,殿下几人暗自对视一眼,都将期期艾艾的眼神对向萧靖垣。深宫寂寥,一颗颗芳心都系在了这一人身上,入宫时日再浅,也难得逃过这宫怨二字。萧靖垣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并不理会沈席君的言语,落了座,将脸转向了一边。
几人于是福身告退,最无城府的柔嫔甚至暗吁一声,似有逃出生天之意。沈席君无奈一笑,目送那些袅娜的少女们离开,才叹了一声,道:“宁妃和容妃并不和睦,皇帝此行没有带回原定的苏皇后,今日虽没什么声息,但再过数日,定然该有人谏言了。”
皇帝依旧坐于原处不语,沈席君缓缓行至正前对视上他,眼里看不出情绪:“皇后的事……该怎么办?”
见萧靖垣依然低头不语,沈席君于是开口:“我看……就在宁妃和容妃中挑一个吧,你再不愿意,宫中终归不能总是无主。”
“我不愿意立后,你同意吗?”萧靖垣突然抬头直视向她,那灼人的慑意,逼得沈席君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自然希望你早立国本,为大魏开枝散叶,绵延国祚……原本烂熟于心的言辞,这一次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竟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沈席君张着口,难以平息胸口陡然而起的剧烈心跳,在正要出言的那一刻,突然听殿外孙谨通报:“礼部尚书霍圭、户部尚书安若成求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