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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五十章

作者:藤井彻 字数:6093 更新:2023-01-29 04:03:40

因心乱而起的躁动,被另一种说不出的烦恼替代。难耐的酸楚从心头涌出,却不知从何而起。或许这一生都回不到宁惜君的人生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回屋打点,明日便启程。”沈席君转身欲行,然而这时自围墙之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是沈穆之夫妇携着宁朝君一路笑谈而来,想来是纪兴晏那里已经安排妥当。

沈席君收敛了不安,忙上前迎入了三人。进门就见萧靖垣在场,沈穆之正待行礼,被萧靖垣拦下道:“这里不是宫中,朕是晚辈,侯爷往后私下见朕,不用多礼。”

沈穆之与沈夫人依言正身,神容间依旧有些局促。沈穆之对一切来龙去脉并不知晓,眼下来不及解释,沈席君颔首道:“宫中出了些事,要我们快点回去。”

沈穆之点点头不再说话,却见沈夫人知趣地扯了扯丈夫,二人一同告退离去,留下四人。宁朝君看了眼沈席君面色不愉,又看向萧靖垣道:“这就要回去了?”

萧靖垣无奈道:“皇甫道元亲发的八百里加急,郭恕已经在来这里接人的路上了,看来这会儿京中是有些乱。”

宁朝君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沈席君转过身,却握住身后翠儿的手:“我此去怕又是长久不得归来,你一人……打算如何?”

翠儿浅笑着,依稀似有几分当年宫中蛰伏时的淡然,转身对这宁朝君微一福身道:“少爷,如您不嫌弃,翠儿想就此留在宁家老宅中,替您管家。”

宁朝君闻言一愣,看向沈席君。自归家后,翠儿一直忙于寻人和照料在沈席君身侧。如今尘埃落定,没想到,总是默然不语的她竟给自己安排了这样的后路。

沈席君摇头道:“翠儿你一直留在宁家,不准备嫁人了么?”

却见她神色面露无奈,叹了一声道:“小姐忘了,翠儿已经嫁过人了。”沈席君愣了半晌,终忆起,两年多前,先帝也曾对她一度隆宠。

巨大的歉疚和心痛席卷而来,沈席君一时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是萧靖垣开口道:“如今后宫案卷之中,早已没了颜棠之名,世间从未有颜棠此人,你们无须担心。”

翠儿敛眉一笑,对萧靖垣颔首致礼,而后又道:“民女谢皇上成全,只是民女心若沉水,真不欲再嫁。小姐……我是宁家的人,你就让我在宁家终老吧。”

未待沈席君回答,宁朝君已经站至翠儿身前,握住她双臂道:“翠儿姐,从小到大,朝君心里你就同亲姐一样,宁家,就拜托你了。”

昔日宅第、祖产、商铺重归宁家,光是契书就装了几大箱子,估计得交割月余的时间。冤案平凡后,一些旧仆和帮工也陆续被找了回来。宁朝君留下打点,商定此间琐事告一段落后再回京重聚。

休息了一夜,萧靖垣一早在沈家门口迎接沈席君,一人一马,如同来时模样,心境却已截然不同。沈氏夫妇相携将她送出门外,看着两人在清晨无人的街道上策马离去。晨光正好,满城之中无人知道,那个权倾天下的女子曾经归来。

城门之外,官道之侧已经有一队官兵候着,为首的正是宗正丞郭恕。见到二人,郭恕即刻下马跪迎,见礼之后,令人牵过了的一辆双驾马车,躬身道:“为怕太过显眼,臣匆匆准备略显简陋,还望太后见谅。”

沈席君摇了摇手道:“那个太慢,这样行何时到得了扬州?”言罢踢了踢身下青骢,近前道:“到底什么情形,边行边说。”

郭恕看萧靖垣垂目默许,便也跟着上马。

这一路娓娓道来,郭恕讲诉完毕,已是过了午时。一行人寻了一处驿站落脚,沈席君看完了最新送达的一份驿书,禀报的不过依旧是京中宗室奏章不断,积压在安若成和皇甫道元这儿,怕是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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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书被送还到萧靖垣手里,沈席君皱眉片刻,道:“冀中王平日里是军务繁忙,可冀中王妃最懂分寸,怎会纵容儿女如此失控?靖庭那孩子,听说也是很懂事的。”

“怕是真情难却,情非得已吧。”萧靖垣口气淡然,目光不离手中轴卷,“本无血缘,却徒然担着兄妹的名分另情人生离,那才叫残忍。”

沈席君望着他的侧脸微愣了神片刻,转开眼,抿了嘴道:“不管怎么说萧缨担着郡主之名,名分坐实,就难杜悠悠众口。”

“可悠悠众口,就这么重要?”在听完郭恕的叙述后,萧靖垣第一次抬眼看了沈席君,“不相干的旁人的意见,重要得过那个想要厮守一生的人么?”

两个人的意见相左,于是又变成了刚离开钱塘时的沉默。一路上扬州那里不断有消息传来,最后一封,却是户部尚书安若成的亲笔。冀中王萧仲晴得兵部尚书王兆俭的首肯离开驻军,亲自押送一对儿女到了京城,要向太后请罪。陈情的奏折,已被转寄到正在扬州的宗正寺卿手里,亟待太后处理。

然而太后那边拖延数日迟迟未有答复,更无露面,这才彻底惹恼了在京中等候消息的一众宗亲。所幸接到此信时已过长江,沈席君和萧靖垣不敢怠慢,先到了扬州稍作休整便马不停蹄地回京城。

这一路回京,二人重新坐进帝后御辇一路北上,自然比不得先前快马飞驰。好在太后和皇帝返程的消息传回京城,总算平息了京城中的些许非议。

抵京的当天下午,沈席君未换行装,直接去了宗正寺。萧缨随父进京后一直被关押在此。进了大堂,沈席君就看见冀中王王妃莫氏坐在正厅中,神容憔悴,较之新年时相见,已然消瘦得不成样子。

沈席君进了厅堂道:“嫂子,你也来了?”

莫氏在身侧侍女的召唤下抬眼,片刻茫然之后,便如见救星地扑到在沈席君脚下,泪如泉涌道:“太后,求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他们不是亲兄妹,他们不是乱伦啊!”

沈席君身后的宗正寺卿皇甫道元忙上前几步,躬身致礼道:“王妃莫急,太后连慈宁宫都未归便来此见您,自然是关心此事。”

身边早有人扶起莫氏,但已几乎虚弱得站立不动,她从随冀中王入京后已经在此守了两日未曾合眼,护犊之情教人恻隐。莫氏拭着泪道:“王爷说儿女出此丑事,实难以在朝中立足,定要斩了他们俩以正军威。可……他到底是不是庭儿的亲爹,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

冀中王爱子之心拳拳,说这话想来也是堵京中诸人之口。沈席君俯身握了握莫氏的手道:“嫂子宽心,让我去见见缨儿。”

宗正寺内监,沈席君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只是两年的时光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不同。萧缨被关押在昔年颜棠和颐淑华曾经住过的那一间屋子,进得门就能看见那少女蜷缩在屋子的一角,肤色微深,四肢修长,眉目爽利干净。可以想见,当她一身戎装立于马上,该是如何的光彩夺目。只是那么英气的眉眼,如今却没了半点神采。

看来是没有料到会有年轻女子出现,萧缨看到沈席君领了一堆人进屋子,愣了半晌,才缓缓道:“你……你们是谁?”音色沙哑,想来已有几日不语。

沈席君遣退所有随扈,关上牢门,这才回身道:“我受你母亲之托,想听听你的说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你们俩出去。”

萧缨微亮的眸子又暗了下去,靠着石壁凉笑道:“我们犯的是死罪,逆天的死罪,就算你是太后……”言及此,她忽然瞪大了眼惊觉道,“你是太后娘娘?”

沈席君抚慰似的一笑,点头道:“我是沈席君。为了你,我在江南好好的瘦西湖不能游,星夜兼程地赶回来看这场闹剧。”

“呵,我也觉得是。”少女的神色中有了一份不合年纪的苍凉,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默然片刻,犹疑道,“听说父王铁了心要定我们俩死罪?”

沈席君在萧缨身边坐下,望住了她一对明眸:“你父王的性子你还能不了解?不过是做做样子平息一下舆论,说不定回头就来我慈宁宫里跪着了。”

许是提及了冀中王,萧缨满面愧疚,眸光中有了些许的泪意。不过如此的感伤不过一瞬,她又抬起头道:“太后娘娘,臣女知道您破例来探视我,就是有了保存之心。那么……请您帮我一把,把什么罪名往我身上放都行,只要保下我大哥一命。”

沈席君微微一怔,虽不意外,却也未料到她如此决断,便听她继续道:“太后您也知道,他是真正的皇族,一旦获罪那便是整个宗室蒙羞。可我……出身卑微,承父王恩德空担着郡主的名头,丢卒保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猜到了她愿意牺牲,不过是少女心怀情窦初开,谁能料到她却能冷观时局而取舍。沈席君把心沉了沉,缓缓开口:“其实……只要你们愿意撇清干系,各自婚嫁,我有把握让你们两个全身而退。”

眼前眉目英挺的少女面色决绝,摇了摇头:“太后若动过情,就该明白,萧缨宁愿与他在战场之上生死相守,也不要在这太平盛世里各自平安。”

周婉菁临终前的痛苦神色倏然浮现在眼前,与眼前的面容重叠,那是深陷情劫而不得的绝望。沈席君只觉得心头一抽,痛得几乎呼吸停滞,忍下了眼角的潮润,看着萧缨缓缓伏倒,五体投地:“求太后成全。”

离开宗正寺的大门时,毒辣的日头晒得人有些晃神,初夏的烈日,已然这般气势汹汹得叫人猝不及防。才近承天门,就听人报禀说冀中王世子萧靖庭也已经被带到了乾清宫中,皇帝正在亲自问询。

沈席君稍作犹豫,便令人掉转车头不回慈宁宫,直接去上书房。

由于太后和皇帝是匆匆回宫,宫里来不及筹备仪式,乾清宫前空旷而寂寥。沈席君坐着步辇进殿,一路畅行无阻。上书房的殿门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沈席君刚下步辇未待内监通禀,便听上书房内一声重重的巴掌声响,有重物落地的响声传来。显然是有人挨了打。

沈席君略一侧目,当日值守的御前侍卫统领立即上前低声禀报:“是冀中王刚进去,王世子似乎是想自请废黜。”

屋里又是一阵嘈杂,随后传出的声音是少年刚变作青年时的清朗嗓音,大声呵斥的句子清晰而坚定:“如果名分是我们之间的障碍,那我不要也罢。皇兄,父王,什么权倾天下广有四海,哪里比得上我爱的人真实?”

沈席君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和静温柔一笑,喃喃道:“还真不亏是兄弟,萧家出的个个是多情种。”

事已至此,沈席君自知没必要出现。于是绕进上书房后殿,在屏风之后的小茶几处落座。待得冀中王父子离开后,才从屏风后转入正殿。

萧靖垣并不意外地看她从后门进入,只是挥手遣退了所有侍从。沈席君轻声叹道:“情之一字,叫人生死相许。世子说要自废,萧缨说要独承罪责,一个一个唯恐被对方比下去似的。”

萧靖垣有些头痛地抚了抚额,在御案前落座,沉默了片刻道:“我想成全他们。”

见沈席君低头不语,他继续道:“萧缨虽称王女,但从未有过敕封的封号,我们不认她这个郡主,不认冀中王收的这个养女,便可名正言顺。”

“哪能如此草率。”沈席君轻轻一哂,摇头道,“闹得最凶的中山王、安庆侯他们几个,抓着不放的不是郡主身份,而是兄妹之谊。再不认萧缨,也不能抹杀他们以兄妹名分长大的事实。”

萧靖垣转过头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眼中读出点什么:“你不愿帮他们?到底是因为顾忌有违常伦,还是怕别的什么?”

知他是意有所指,沈席君忍下心中不悦,皱眉道:“你怎么了?如此沉不住气。”

许是觉察出了有些冒进,萧靖垣缓了一缓,才漫声道:“我知道个中缘由,只是若迫得靖庭娶妻,便是害了三人一世,我实在看着不忍心……罢了,情之所钟,我看你是不明白。”

“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明白?”氤氲了多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沈席君也不知自己一瞬的委屈从何来。然而对上萧靖垣一脸愕然,又突然没了脾气。钱塘归来,她和他早已不再是太后和皇帝的关系。她对他,也再也不可能硬得下心,或说得了重话。沈席君颓然敛目,转身离去。广袖之下,是她狠狠捏住,却仍忍不住颤抖的手。

这样的沉不住气,她越来越不像当初的自己。

慈宁宫的一阵喧闹忙乱,迎回了归京多时的主人。锦秀一行早已提前回宫打点,和思言一起在慈宁门外相迎。

然而进了屋子的沈席君带着明显的不悦。侍女们不敢大意,手脚利落地为她卸下厚重的行装和妆容,思言体贴地递上一块温湿巾为她敷脸,柔声道:“主子可是累了?不如躺会儿,晚上德太妃设宴邀各宫太妃太嫔,为您接风洗尘。”

沈席君疲惫地摇了摇头道:“让她们都撤了吧,思言,你陪我说会儿话。”

思言温婉地一笑,坐到沈席君的身前:“奴婢听说主子从皇上那儿来,可是受了皇上什么气了?”

有时候,思言总会让她想起年少时的翠儿,但她的温润又与翠儿的刚烈是截然不同的。唯一相同的是,在最无助的时候伴在她身边,不再孤单。沈席君眼神黯了一黯,轻声道:“每个人都会说我不懂情,以前是婉菁,后来慧淑仪,现在是小郡主,连皇帝都来这么质问我。”

她缓了缓,而后凉薄一笑:“难道他觉得,我这个寡居深宫的先帝遗孀,还该成日里琢磨情爱是何物不成?”

思言有些心疼地看着沈席君,捏着她的手,话语里透着小心:“主子自少年时入宫,与先帝情分甚笃,只是……到底是与那些年少夫妻的浓情蜜意是不同的吧。”

钱塘郡衙前人群中的那个拥抱陡然出现在脑海,沈席君心下一跳,忙用湿巾盖面,掩下一时的慌乱:“可他们凭什么认为……我有资格知道……”

思言长久地叹息,将脸靠在了沈席君的手臂上:“便是懂了,才会如此痛苦。”

夕阳落下,时日过得飞快,沈席君浅眠了一会儿,被黄昏焦黄的日光照得醒转,便听到门外悉悉索索的低语声不绝于耳。思言在床边坐着打盹,被沈席君起床的动静弄醒,忙上前侍起。

沈席君披上外袍道:“外面在吵什么?”

思言往外看着叹了一声道:“冀中王在宫门外跪了小半会儿,怎么劝都不肯起身,也不肯进门。说是无颜踏入慈宁宫,要长跪谢罪。奴婢见您睡得沉不敢叫,让小喜子在外面陪着。”

沈席君凉笑一声,道:“他不是说要斩了一对儿女么,这又是唱哪出?”

“天下父母心,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主子还能当了真?”思言麻利地为沈席君拢好发饰,道,“奴婢去喊王爷进来?王爷年纪大了,不禁折腾。”

“不用……”沈席君拦下了要出门的思言,顿了一顿,才道,“让他跪着吧,不让他受这一遭罪,往后还不知怎么堵那帮宗亲之口呢。”

思言停住了身形一愣,眼睛一亮道:“主子是准备救世子和郡主了?”

德太妃的晚宴在慈宁殿如期进行,许久未出门的淑贵太妃也难得进宫作陪,除了慈宁宫所住的几位太妃,还有寿康宫的太嫔们带着几位尚未成年的皇子皇女,只是推却了皇帝那边的一众妃嫔。晚宴安排得热闹却不繁冗。只是慈宁宫上下皆知太后因丑闻烦心,何况宫门外还跪着一个功高盖世的将军王,兵部一干老将闻讯前来相劝或作陪,闹闹哄哄,一顿饭也没一个人吃得舒心。

宴席末尾,倒是德太妃先耐不住,借着敬酒的时候劝了起来:“老王爷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太后要惩戒也差不多了吧?”德太妃父亲抚远将军追随冀中王多年,两家情分自然比常人要亲厚。

德太妃开了口,她身边的几人自然也跟着起势,道的皆是冀中王夫妇平日里的好处,口风一边倒,倒让心存鄙夷的某几位太嫔不敢做声。

沈席君叹了一声,承她这一敬,饮尽杯中酒,才道:“王爷趁皇帝和哀家不在闹得京都满城风雨,若说要请罪,跪上个把时辰也不算委屈了他。”

德太妃欲言又止,却见沈席君转眸一笑,又道:“不过今日姐姐是主人,哀家借花献佛,也要趁这接风宴,和姐妹们说一件事。”话音刚落,殿门外火光摇曳,思言和锦秀一人一边,带进了萧缨和冀中王妃莫氏二人。莫氏由女儿搀扶着走得蹒跚,看来也在外陪跪了许久。

满堂的太妃、太嫔顿时一阵哗然,淑贵太妃也是略有失色,将目光对准了沈席君。冀中王妃母女二人伏倒行礼,不敢起身,沈席君点点头唤过思言设座,虚扶一下道:“嫂子莫慌,今日宴席是德太妃做东为哀家接风,与旁事无关。”

然而莫氏推开了思言的搀扶,对着沈席君一叩首道:“臣妾教女无方,不敢承太后这一声嫂子。”

沈席君轻笑一声,下了凤座站到莫氏的身前道:“教女无方?嫂子先别说这话,你这个女儿……怕是从此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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