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皇帝走后,又有慈宁宫、寿康宫各殿的太妃太嫔们前来求见,连宫外的一众诰命世妇都递了牌子晋见。户部尚书府一役之后,皇太后甘愿以身许国的义举威震京城。奈何沈席君不欲见客,总管内监高进喜在外殿应酬推辞,忙得不可开交。
沈席君遣了余下的宫婢都去外头帮忙,只余下思言一人在旁守着,四下静默,混沌了半日的思绪终于可以慢慢地梳理清楚。
这几日的事情,思言都已道明,现在朝堂之上冠冕堂皇的说辞是,宫氏一族里通外敌,意图挟制太后为质、逼迫皇帝在谈判中就范。然而坊间流传更广的却是,皇太后其实早早发现宫氏一族私通代王逆党颠覆朝纲,一个月前太和殿逼宫之后,形势更是迫在眉睫。皇太后为引蛇出洞,不惜将计就计以身涉嫌,终究与皇上里应外合,一举铲除逆党。
帝后不合,实则只是迫于宫氏权倾朝野而作的假象。皇太后和皇帝早已私下结盟抗敌,如今朝堂逆党尽除,当真是一片欣欣向荣。
于是,沈席君在懵懂之间,成为铲除宫氏奸佞的最大功臣。文武百官联名奏请皇帝为太后上尊号,连尊号的议定都已经排上了礼部的议程。
世人皆道,从江南水乡走出的将门之后,终令满朝臣服、母仪天下。
沈席君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无中生有的谣言。
或许是萧靖垣在对她示好,又或许,是霍圭他们觉得,那种种与宫氏相争的阴谋诡计是小人行径,不若归于她的名下,还天下一个正气凛然的光明天子。
只是,盛名之下,余下的路她该怎么走?
沈席君翻身下榻,惹得思言慌忙上前搀扶,口中不住道:“主子这才刚醒半日,身子还弱得很,顾大人都说要好生修养才是。”
沈席君摇了摇头,抓紧了思言的臂膀道:“颜棠、棠昭华在哪儿?”
思言忙不迭点头道:“方才就想禀报主子,棠昭华昨日已经苏醒,只是伤势过重起不得身。主子要去看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莫要多言,带我去见她。”沈席君面色苍白,眼中却是容不得辩驳的坚毅。思言无奈,叫了几名内监抬着小轿、引沈席君从后殿出门,蜿蜒微行,半晌之后,在慈宁宫西北偏殿的一处僻静屋子前停下。
思言躬身掀竹帘示意沈席君入内,尚未进屋,便能听见屋内轻咳的声音。沈席君心下一痛,留了思言在外厢,几步前行,便见梨花木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面色灰败得几无血色。服侍在侧婢女尽数退却,沈席君心疼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哽咽许久,终于落下泪来:“翠儿,是我来得太晚了。”
颜棠静默不语只是任由沈席君抱着,待得沈席君放开她时,四目相对,方觉恍若经年。沈席君心中酸楚,却见颜棠嘴角微翘、泪容阑珊的面容上晕上了一层淡然的笑意:“哪儿晚了,如今你我安然无恙,而宫氏一门尽毁,小姐,这是最好的结局。”
“在仇人身边三年,日日相对……”沈席君捏紧了颜棠的手,心下疼痛愈盛,“你的性子素来烈过我,这三年……这刻骨之恨如何消解。”
“再怎么痛恨难耐,不都过去了么?”颜棠缓缓抬起一臂为沈席君拭去脸颊泪痕,纤弱的臂膀上缠满了层层裹帘,只一动作,便闻她低声呼呵,面色楚痛之色已近狰狞。
沈席君心中一紧,急声道:“伤得这样重,是宫云绵动的手?”
颜棠微展双眉,摇头道:“用了些刑,不过没来得及下重手,小姐就来了。”
沈席君看着那渗血的白色裹帘,苦涩地掩抑下心中酸楚,缓缓道:“你那日究竟为何……”为何沉寂三年,竟不能忍一时之怒。可这些类似怪责的质问,如何说得出口。
“小姐是在怪我沉不住气?”颜棠看着沈席君,淡然道,“来不及了,宫云纬得了代王密报,当夜就要撤离。我想,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吧,若能手刃仇人,那更是大幸……”
“别说了……”沈席君重新抱住了颜棠,不知该如何叙说此刻的庆幸和疼惜,天下间除了眼前这相依为命的亲人,她已无人可舍。
“大理寺和刑部已经着手准备审理这次宫家谋逆的大案,待得西北战事一了,他宫家与代王的干系一件都逃不了。皇帝下了严旨,宫家所涉的几桩大案都要重审,宫云绵……我不会叫他好过。”沈席君絮絮地叨唠着,似要把满心的怨恨在这几句中倾泻干净。
颜棠微微挣脱沈席君的怀抱,反手握住她道:“小姐切莫急进,如今宫氏一党皆已分崩离析,我宁家昔日冤案有望昭雪,我二人这般不自量力都能成功,翠儿已经心满意足。”
“翠儿,不是我二人有力扭转乾坤,是宫家多行不义、穷奢极欲不知餍足,是天要灭他宫家。”
是天意,或是人为,沈席君心里明了,若无先帝忌惮宫家势大而决意灭之,若无萧靖垣始终暗中斡旋相助,偌大的宫家岂是两个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可以匹敌。皇室与朝堂间这一场腥风血雨中的拼杀,她只是弈者手中的利刃,成为最凌厉的一道杀招。
如是静默良久,颜棠释然地一叹,道:“待得此间事了,小姐准备怎么办?真要做一辈子的太后,在宫中终老?”
沈席君微微一愣,随即决然点头道:“我答应了先帝,要为他守着这江山。”
颜棠闻言一惊,不由得一阵急喘,连着咳了一阵之后,方才平息道:“先帝……就这么残忍,要禁锢小姐您的一生?”
沈席君淡然苦笑道:“从进宫那一日起,不早就有了终老于此的觉悟了么。”然而语意一顿,沈席君盯住了颜棠继续道:“但是,翠儿你不行。等到痊愈之后,你得立即出宫。”
颜棠皱眉道:“小姐,是要我离开你了吗?”
沈席君摇头道:“翠儿,我要你去找朝君。待得宁家沉冤得雪,他一定会回钱塘找寻咱们,重振宁家,终究要交到他的手里。”
颜棠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温暖的笑意:“这么多年,少爷也该长成俊朗的少年儿郎了吧,也不知你们姐弟二人还像不像。”
沈席君眼神微动,随着颜棠望向窗外,也有了些许向往之意:“是啊……当年出事时朝君还这么小,时隔数年,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屋外传来轻轻的扣门之声,沈席君出声应和,却是思言缓缓入内,躬身禀道:“霍大人来了,说是要探望主子。”
沈席君疲倦地起了身,无奈道:“一刻都不得清闲。”
思言闻言浅笑:“如今的朝堂大事是一刻都离不了主子,这几日……几位大人都不知有多着急。”
沈席君不悦地皱起了双眉,回头见颜棠在床上不住点头示意无恙,于是起身离去。在她刚刚清醒的关口,霍圭选择此刻前来,必然是有不得不商议的要事,然而眼下的情形,也只有他才能道明。
匆匆在寝殿更换了着装,奔至正殿,但见霍圭一身常服,亦是慌忙出行之姿。看见沈席君,便急急行礼道:“太后大病初愈,老臣冒昧打扰,还望太后海涵”
沈席君微一点头道:“大局未定,席君不敢就此倒下。”
霍圭抚须轻叹道:“太后这趟兵行险招,倒是大大出乎了臣等意料,不过这釜底抽薪虽显奇效,却也惊悚万分。娘娘千万不可再冒此大险了。”
“能诛除宫氏一族,便是牺牲了我沈席君性命,又何足挂齿。”沈席君敛眉轻笑,不在意道,“大人此来,究竟何事?”
霍圭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疼惜沈席君的自嘲,又叹了一声,转言道:“宫府焚毁那晚,皇上是怎么知道娘娘的行动和谋划?他这几日对娘娘病情甚是关心,又一再重提为娘娘上尊号的事,老臣是怕皇上知道了什么……”
“关于咱们当初的谋划,皇上已经洞悉全情。”毫不意外地,沈席君在霍圭眼里看见了满目的愕然,不由得微微失笑:“所以大人已经无需担心被发现什么,早就为时晚矣。”
“皇上……洞悉一切……”霍圭的脸上难得露出这般困惑的神情,“怎么可能?难道是有人告诉了皇上?”
沈席君继续道:“他为何发现,何时发现,我一无所知。只不过我知道,皇帝目前并无异动,他说身为世宗皇帝的儿子,会负起该负的责任。”
霍圭踟蹰半晌,才愣愣道:“皇上竟然什么都没和臣说。枉老臣自诩曾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却……”
“大人不也因为先帝的谋划而欺瞒于他么?”隐隐发作的头疼再度袭上,沈席君渐感力有不支。寻了一处坐下,平息了痛意,重新对上了霍圭试探着道,“如今皇帝已与席君坦陈一切,所以我这颗用于牵制皇位的棋子,也没有用了吧?”
“太后何出此言!如今的朝廷谁人不以太后马首是瞻。”
“霍大人,席君明白,如今朝中大患尽除,皇五子萧靖垣也安心登位,先帝遗愿尽数得偿。只是……一个在朝中颇具权威的太后,若是盖过了皇帝的声望,这也是先帝不想看到的吧?”
世宗皇帝想要交给萧靖垣的,是一个朝廷清明、奸佞尽除的家国,是一个可以任他一展治国宏图的天下。半年多的针锋相对,已经让沈席君足以明白先帝何以对这个儿子青眼相加。他果敢睿智,却不刚愎自用,他胸怀大志,却能从善如流。如果……如果他能治理好这一片家国天下,那么她能否就此功成身退?
“若然先帝的意愿真是如此,又怎会对娘娘这许多疼惜栽培?”可惜霍圭没有给她任何遐想的余地,“娘娘不必妄自菲薄。皇上的安稳江山也需要一个安宁无忧的后宫扶持,慈宁宫之主,并非常人可以胜任。”
所以在新皇后册立之前,她还得为他守着一座形同虚设的后宫?
那边厢霍圭还在继续道:“想当初,热河行宫中与先帝拜别,我等又岂能想到太后能有今日成绩。皇上若能洞悉先帝苦心,也能明白太后劳苦功高。”
沈席君略带感慨道:“热河与先帝拜别至今,恍若隔世。那日席君初见几位股肱之臣,此间场景历历在目。说起来,安若成在天牢里待了这么久,也该找个由头放出来了吧?”
听说这个假装为宫云纬逼宫的小侍郎在牢里过得相当不错,此番引得宫云纬步步入毂,他当属首功。
“按说也是,不过还没找好由头……”
这等遣人作间的的小人行径,自然也是不能由皇帝来承担。沈席君于是了然道:“大家摆明了都是我后党的人,安大人自然也是奉了哀家的命令。”
霍圭笑着看沈席君重新恢复了几分神采,不由得松了口气道:“太后,那年为避陈启的风头,臣称病在家,见着先帝领您进我书房的第一眼,臣就知道这个小丫头绝非池中之物。除孝贤皇后外,先帝从未如此看重一个女子,如今看来,先帝的确没有看错。”
霍圭突然停了言语,只是抬目看住了沈席君。这一刻沈席君突然警醒,自己的软弱心思,根本逃不过眼前这位三朝重臣的法眼。沈席君看着他满面沟壑之下凝重的眸子,终于颔首:“我明白,沈席君会替先帝守好这江山。”
宫家一朝覆灭,西北京师军对代王逆党的围剿更是势如破竹。在皇帝萧靖垣的严旨之下,如是短短十数日,边疆即有捷报传来,叛军所占最后一州城破,代王萧靖岷于城下就擒。一年之期,这一场的逆天之战被京师大军牢牢桎梏与帝国疆土一隅,终于没能涂炭天下生灵。
时值腊月,前线大捷之信传至内宫,为繁花似锦的皇宫更添炫彩。漫天飞雪,似也承了祥瑞吉兆之名向皇太后贺喜。在这一片白素之上,皇城以东、巍巍太庙,皇帝萧靖垣率群臣携万民向天神、祖宗祝祷,谢苍天垂怜、庇佑万民得避战祸之苦,安享盛世太平。
沈席君一袭盛装妆扮,遥立于丹陛之侧极目远望,正殿阶下风疾日晒,然而即便烈风凛凛,礼队尽头的天子礼官依旧行规蹈矩,尽显庄严宝相。此刻,身着九龙朝服的萧靖垣持香凝神默立,比之往日多了一份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姿。
沈席君依稀记起,似乎就在一年之前,尚为太子的萧靖垣于千钧一发之际策马而来,终于赶得最后一刻率众祭天,得保帝位。那时的自己,又何曾想过,太子登基、宫氏覆灭,心愿得偿只此区区一载的时光。
在一众礼官的祝祷声中,沈席君垂目默默合十,以至诚之心感慰上苍。
如是许久,众人的祝祷之声渐息,天地复归清宁,在一阵衣袂翻动声后,沈席君似受感应抬目,却见高处的萧靖垣也望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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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须臾,便有鸿胪寺卿朱肖辰手持圣旨出班,面朝殿下数千朝臣百姓,朗声诵读:
“膺昊天之眷,荷宗社之重。何尝不严奉慈训,聿循孝理。所以化成天下,宏济多艰。亲亲尊尊,教之大者也。况沉潜之德,丕显于国风。辅佐之勤,光昭于王业。今遗恩累洽,灵鉴在天。俾子小子,恭践大宝。思宏任姒之烈,绍恢之基。彝章盛典,敢忘o奉。宜上圣宗皇帝皇后尊号懿庄太后。”
柔克为懿。履正为庄。
千秋万岁声中,朝臣百姓对着她齐齐伏倒,沈席君神情微动,遥遥看向身处高位的男子。他向她释出了最大的尊敬善意,可她呢?是否还能卸下这层蒙蔽太久的心防?
她被疏离得太久,几乎忘了那份信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