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气息清新而温热,陡然袭来,竟让沈席君有了几分猝不及防的不适。牢房内并非阴冷难耐,只是那份绝望压抑会让人积怨成疾。
“臣恭迎皇太后圣安。”皇甫道元正领着几人恭恭敬敬地请安,将沈席君的思绪重新拉回。向甬道的两侧看去,几道铁制的牢门紧紧闭着,有不少甚至锈迹斑斑,看出已有多年未曾启动。
沈席君心念微动,问皇甫道元:“和宫氏一同押进来的几人都在何处?”
皇甫道元挥手指向巷道的另一端:“几位娘娘识得大体,十分配合臣等办案,不过到底是涉及谋逆要案,不敢将她们与宫氏关作一处。”
“哦,都识得大体?”沈席君点点头,“那倒是不错,带我去瞧瞧她们。”
皇甫道元不敢马虎,先遣了人去各个监房通报,然后才引了沈席君前往。关押几位涉案妃嫔的大牢,说是监房,其实更像是宫里的那一间间宫室。青瓦黛墙,虽说比不得后宫,却也清爽雅致。想来几位妃嫔虽然在押,各自家里也疏通了不少关系。
近前的一间房门半启动,微微有光影摇动。沈席君在门前犹疑了片刻,才道:“这里关押的是谁?”
“是颐淑华和棠昭华,都是当年皇贵妃庆和宫中的老人。”宗正丞郭恕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应答。
沈席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迈步入内。却见两人身着靛青的粗布麻衫、梳妆素净,已跪在门侧迎驾:“罪妇拜见太后娘娘。”
只是数月未见,此刻得见,却有劫后重逢的悲凉喜悦。沈席君无言地看着颜棠半晌,才开口道:“你二人封号未撤,都还是宫里的人,不必以罪妇自称。”
“臣妾不知今生还能得见太后娘娘玉容。”颐淑华一时难以自禁,竟伏地哭泣起来。而一旁的棠昭华颜棠却是神容悲戚,未见异色。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诚然还是能消解去曾经的戾气和锋芒。如今的颐淑华,哪里还有当年骄傲的模样。只是颜棠,那神色疲惫却漠然,是看透一切般的无望。沈席君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沈席君回身对皇甫道元道:“你刚才说,这几位的案子是不是差不多了?”
“都已结案,只是待得宫氏谋逆之案终审时,需要皇上亲审,还要几位的证词。”
“那便行了。”沈席君叹了一声,重新回过身对二人道,“这些年陪着宫氏,你二人也吃了不少的苦,责罚也受够了。罢了,都跟我回慈宁宫吧。”
颐淑华大喜过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沈席君。一侧的皇甫道元却面露难色道:“太后娘娘,这怕是于理不合……”
沈席君怒道:“案子都结了有什么不合?大人若是怕事,哀家去和皇帝说。”
余下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言,正僵持间,却见颜棠恹恹抬首,对着沈席君一叩首:“臣妾谢娘娘体恤,只是,臣妾想陪伴宫氏在侧,不愿回宫。”
“你说什么?”沈席君一时激怒攻心,未待续言,颐淑华已经扯上颜棠的袖子急道:“你别不知好歹,这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你还想陪着那女人干嘛?失心疯了不成?”
沈席君着人拉开颐淑华,站到了颜棠的身前,与她四目相对:“为什么?她都身败名裂了,你还想尽忠?”宫云绣已毁,她想不通颜棠留在宫氏身边还有何意义。
“宫氏当年对臣妾有再造之恩,臣妾心中守誓,不得不报。”颜棠狠咬着下唇,对着沈席君再一叩首。那神色倔强而狠烈,相伴十年,沈席君知道她的每一个动作的含义,这一次,她是存心要留在这里。
“如果哀家执意带你走呢?”
颜棠伏身在地,半晌,才低低道:“求娘娘成全。”
沈席君忽然感到有些无力,即便在多年前之后,如同当年入宫一样,她依旧敌不过她的倔强。
颐淑华近乎惊恐地看着沈席君和颜棠之间的波涛暗涌,她不明白颜棠匪夷所思的言行,更怕皇太后会因一时的临时起意后悔。似乎是静默了许久,她才如临大赦般地听得沈席君的声音:“涉案妃嫔但凡结案者,经宗正寺卿批准,皆可回慈宁宫。至于棠昭华,送到宫氏身边去吧。”
沈席君决然离去,不再看颜棠一眼。皇甫道元将沈席君送至衙门外,临上车前,沈席君犹疑片刻,转身对他道:“告诉宫云绣,就说她的条件我答应了,让她回家打理干净了,跟着好好劝劝她儿子。”
―――――――――926被工作折磨得精疲力竭中抑郁的分隔线――――――――――――
颜棠最终还是跟着宫云绣走了,不带一点眷恋,也没有给身边的人留下一句话。沈席君不明白她如今还想做什么,于人前,她与她始终是敌对的。她无权置喙。
接下来的数日里,几位涉案妃嫔结案后陆续归宫,各自被安排去了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中居住。几人封号供奉各有更改,只是战事非常状态,饶是一切从简,也耗费慈宁宫中不少人力物力。
这一日,当送完了最后一人安顿好,沈席君自寿康宫回来时天色已暗。高高的宫墙围出一道冗长的永巷,漆黑而漫长,仿佛这黑暗永无止境一般地在蔓延。
月色下,惨白的青石板路陡转,拐过了弯道便是慈宁宫墙的侧门。引路的内监推开铜门,蓦然间,眼前一阵大亮,沈席君不由得捂眼相避,迟疑道:“怎么回事,屋里这么亮?”
门内已有几名内监急急赶来跪地恭迎,为首的却是乾清宫的总管内监孙谨:“奴才恭候太后娘娘,皇上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沈席君微微眯眼,努力适应着眼前的光亮,心中的抑郁却在不知觉中慢慢消散。步入正殿,但见萧靖垣一身常服地斜坐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正翻阅着一卷手札,一看便知是取自沈席君御座前的案塌之上。
这是她平日里信笔涂鸦,虽说没什么要紧,却也算私密之物。沈席君几步上前,一把夺过手札道:“皇帝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眼见手中落空,萧靖垣靠着身后阶梯抬头一愣,随即笑道:“原来太后娘娘的随笔翻不得。”
“皇帝如今来往慈宁宫,倒是越见利落了。”沈席君将手札摔到身后思言手上,气结道,“三更半夜,你过来作什么?”
萧靖垣正了正颜色,叹着气站起身道:“这几日都在军机处,都没空管宗正寺那边的事,太后怎么让宫氏就这么回家了,她到底怎么和你说的?”
沈席君微微一怔,平息了心绪道:“她想拿自己的命,换她儿子。”
萧靖垣神色一肃,皱眉看向沈席君:“太后答应了?”
“是。”沈席君点了点头,“她执意如此,否则就不去见代王。我别无他法。”
萧靖垣失笑出声,眯着眼凑近了两步道:“太后怎么知道,朕一定会放过代王?”
沈席君侧身避开萧靖垣的试探,她从来不喜欢他这带着江湖痞气的神态,因为这样的萧靖垣,她无法以太后身份掌控。然而眼下,萧靖垣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恣意。
只是,每每当萧靖垣兴起调侃之意时,她也知道他心中已有定数。思量间,她将灼然的目光对上了他:“皇帝仁厚,且有容人之量,否则哀家今日也不会坐享荣华富贵至今。”
萧靖垣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道:“能对曾经的宿敌如此宽厚,太后可比朕慈悲太多。”
“毕竟是要出远门,宗正寺大牢里什么都没有,总不能给代王一个衣衫褴褛的母亲。”沈席君重回殿中案塌前,整理起被萧靖垣翻过的书册。
萧靖垣头疼地拿指尖敲着脑门:“就这么随意和宫家的人相会,太后倒是放心。”
沈席君噙起一抹笑意,斜过头回望于他:“皇帝陛下的监管手段,哀家有的是信心。”
于是萧靖垣慢悠悠地叹了一声,认命道:“太后仁慈,朕岂有不从的道理。”就这样,连沈席君都没想到,萧靖垣这么轻易地答应了,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去为难她,或者宫氏。
明晃晃的大殿中一片寂静,思言不知何时退了开去。沈席君看向萧靖垣烛光摇曳中的笑脸,突然有一刻的无措。忽然殿外有人求见,沈席君忙不迭地请进,入门的却是霍圭。他急急走近萧靖垣,低声奏禀几句之后,却见萧靖垣神色微变,抬头望向沈席君道:“代王领了三千人入关了,要我去见他。”
“这怎么可以?”沈席君闻言一惊,不由得道,“三千人,是皇帝你准了的?”
萧靖垣点点头道:“本来是想起码让他得有自保的底气,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
沈席君的眼皮突的一跳,心中晃过的是宫云绣数日前的凉薄笑意,不由得有些不安:“皇帝预备在何处与代王相会?”
“代州,他曾经的属地。”萧靖垣低头看她一眼,笑着道,“强弩之末能耐我何。太后不必担心。”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丧家之犬尚有力鱼死网破,难保没有什么差池。”沈席君对霍圭道,“会面定得如此匆忙,可作了万全的准备?”
却不待霍圭开口,萧靖垣已然从容出声:“区区三千人,朕还真没怎么放在眼里。况且,便是上了战场,靖垣足可自保。”
“太后且安心,宫尚书兄妹二人且在我们手中,代王他不会怎样。”霍圭许是难得见沈席君这番模样,亦跟着相劝。
“这些哀家自然明白。”沈席君低头轻叹,瞥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思虑片刻,终于唤过思言道,“去找憬歃过来,我有事吩咐。”
待思言依言退下,沈席君回转身对萧靖垣道:“让憬歃跟你走,这一趟出不得乱子。”
萧靖垣的神色一凝,看向沈席君的眼神中带些犹疑:“憬歃是父皇留给你最后的屏障,连他都给了我,你不怕自顾不暇?”
“既然皇帝也知道憬歃的作用,那么皇帝觉得,在先帝心里是你的安危重要,还是我重要?”沈席君的笑意中,有些悲悯的凄凉。
萧靖垣不忍道:“如今的情况与当时并不相同。”
“只可惜,憬歃眼下只听令于我。”沈席君扬眉浅笑,细致的眉眼流转生辉,“我会让他跟着你的。”
言语间,便闻殿外一阵疾奔之声,也不待高进喜和孙谨通传,却是憬歃迈入了殿内。
却见他面色惶恐、气息微喘,草草对萧靖垣行了礼后,便看着沈席君道:“出事了,宫氏长兄宫云绵,被杀了。”
萧靖垣和沈席君一同霍然而起,对视一眼,立即遣退了殿内所有人,然后道:“是谁干的?”
憬歃深深地看了沈席君一眼,然后低眉道:“是跟着宫氏回府的棠昭华。”
噩耗如同晴空霹雳一般袭来,沈席君在一瞬间只觉几乎站立不稳。真相如此显而易见,她竟然没有察觉。翠儿铁了心跟着宫云绣,除了想伺机刺杀宫云绵,还能有什么原因?满腔的痛楚和悔意翻滚,竟至锥心般疼痛。入宫三年,她于宫中经营操劳许多,竟忘了当年处心积虑进宫的原因。只有翠儿,只有翠儿还念着她手刃仇人的誓言。
萧靖垣狐疑地瞥一眼沈席君的失态,侧过身对憬歃道:“棠昭华为什么要杀宫云绵……”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沈席君打断道:“棠昭华人呢,宫家现在是什么反应?”
憬歃看了萧靖垣一眼,选择回沈席君的话道:“宫家的人不得出府,都已经乱作一团,估计不一会儿就会传音信到乾清宫。棠昭华被他们的人押了,具体情形,卑职未及查明。”
沈席君强令自己平定下心绪,沉默片刻,转身对萧靖垣道:“若是代王知道此事,定然会横生波折,皇帝你与代王的谈判,不能再拖了。”
萧靖垣沉思着点点头:“这是自然,朕即刻启程赶往代州,只这点时间,代王那边的消息应当也还控得住。只是宫家这边……”
“由我来解决。”沈席君顿了一顿,迎上萧靖垣疑虑的眼神,决然道,“事情因我而起,自然是我负责。”
萧靖垣的眼里闪过无数种情绪,最后还是道了一声:“好,这是太后娘娘和宫云绣之间的事,朕希望太后能妥善处理。”
看来萧靖垣能怀疑的,也只是颜棠涉足了她与宫云绣的过节。沈席君转过身,看向憬歃,缓缓道:“皇帝已经定了行程,憬歃,你护着陛下一同前往代州。”
憬歃抬头一愣,随即垂首道:“卑职明白太后娘娘要做什么,所以才不能离开,卑职要替先帝看着娘娘。”
“别拿先帝来压我。”对颜棠的担忧和对宫家的恨意几乎让沈席君理不清自己的心绪,“憬歃你最知道我与先帝的约定,所以这件事,连你也管不了。”
憬歃愁眉深锁,紧盯着沈席君半晌,才沉声道:“好,卑职护着皇上,太后自重。”言罢对着沈席君踞身一跪,算作告别,然后对着萧靖垣道,“陛下,何时启程?”
萧靖垣抱臂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人对答,直到憬歃立于身前了,才失笑道:“你还真是只听令于她一人,怎么,二位的哑谜总算是打完了?”
憬歃微微垂首,不作回答。萧靖垣冷眼瞧着沈席君皱眉不语的侧影,于是点头道:“走吧。”
皇帝一行人戌时出发,待得召集完随行官员正式离京,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沈席君在心中估算着时辰,回到殿后内厢。梳妆台前、妆奁之下,那个许久未动的藤木小匣已有些许积灰。沈席君轻轻将它捧出,置于身前,取下鬓间一支珠钗,轻启锁扣,匣盖应声而开。
身后有一阵异动,沈席君侧目望去,却是惊恐万分的思言紧紧地盯着她的身前:“这匣子……主子,您又要……”
“嘘,轻些声。”沈席君不悦地一皱眉,转过头重新看向匣子,“宫家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思言不安地点点头:“户部尚书府外的护卫来报,整一夜宫家都无甚异动,也没说要往宫里传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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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么。”沈席君捏起一枚腕扣在手中把玩,凉声道,“看来宫云纬是准备秘密处置此事了。”
思言不明就里,只得担忧地看着沈席君妆容卸尽,换上了那一袭裹身黑衣,那些泛着蓝光的阴冷兵器也被一一扣在了身上。三年前曾有过的骇意重新来袭,思言急得无措地拉住沈席君道:“皇上刚刚离宫,主子怎可只身涉险,这要是万一……”
“我只是去去就回,你别担心。”沈席君扯开思言的手,温声道,“没什么万一的,皇帝在离宫时便已安置好朝堂上下,没我这个太后,或许更好。”
“主子怎么说这等话。”听着沈席君话中别有它意,思言变色道,“您是有什么别的主意了?主子您……”
“别多问了。”沈席君不耐地转过身,顿了一顿,又回头对着思言郑重道,“你替我守好这屋子,我只去这一夜,如果明早拂晓还没回来,你便让小喜子带了坤宁宫侍卫队的人,强闯户部尚书府。”
思言愣愣地应了,眼睁睁地看着沈席君一腾一越之间,消失在慈宁宫的高墙之后,半晌之后才回过神,心急如焚地喃喃自语:“拂晓,拂晓是什么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