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的奔波显然还是让人吃不消,第二日,沈席君酣睡至午间方才醒转。战事之中非常时期,断了慈宁宫每日的晨省,却难得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暖席凉薄,帷帐之外难得传来了些许寒意,沈席君睡眼惺忪地向屋外望去,午后的一场大雨浇灭了接连数日的酷暑,空气湿润而清凉,意外地沁人心脾。
见沈席君起身,侍奉在侧的锦秀忙不迭地出门唤思言伺候梳洗。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她气喘吁吁地出现。
“怎么这么急?”沈席君皱眉接过思言递上的手巾,警觉道,“是乾清宫有什么战事报过来吗?怎么不叫醒我。”
思言摇摇头喘了几口气,才道:“娘娘猜得准,倒是乾清宫过来的,不过不是战事,而是乾清宫的那位主子。除了主子跟前的这些,全宫的人都在哪儿伺候着呢。”
沈席君微微一愣,翻身下床道:“皇帝?他来做什么?”
思言顺势上前为沈席君整理起着装:“说是今天孙总管不方便过来送折子,皇上怕主子误会,就亲自跑一趟递送战报以示重视。”
“听他一派胡言。”沈席君洗漱已毕,于铜鉴前坐定,边梳理头发边道:“怕是又有了什么堵心的事情,过来找事儿了。他等了多久?”
思言接过沈席君手中梳篦,招手让锦秀近前一同打理沈席君的发式:“巳时便来了,奴婢说要唤醒主子,可皇上怎么都不让,说主子您为国为家呕心沥血,不该打扰。于是就一直等到现在,这会儿还在书房里看书呢。”
一旁的锦秀忙不迭地跟着点头道:“皇上一点儿都不凶,也不让咱们那么多人都去伺候着,说不能妨碍了主子安睡,真懂得体恤主子呢。”
“皇帝他独自一人在书房?”沈席君霍然转身,推开额边锦秀的手道,“就没一个人跟着?怎么这么没有规矩!罢了罢了别梳妆了,我这就过去。”
思言微微一愣,赶忙上前拉住沈席君道:“主子别急,眼下这付妆容,可见不得皇上。”
沈席君就势低头一看,但见周身除却一件白素丝织绢罗连裳之外,别无他物。而一头长发垂顺散落,更无分毫妆饰。沈席君心中焦急,顺手接过思言递上的曳地长袍,边披边出屋门道:“情况紧急,顾不得了。”
思言情知是书房里有了皇帝不该看的东西,这才令沈席君如此失态,微一思量,让锦秀去遣退书房外候驾的一众下人,然后才匆忙跟着沈席君而去。
然而还是晚了几步,待得思言奔至书房门外时,却见沈席君已然推门而入,迎面见到的便是手持书卷、却面带愕然的皇帝萧靖垣。
沉默片刻,还是萧靖垣失笑出声:“太后娘娘这般装束相迎,颇有昔日曹孟德倒履相迎之德,倒教儿臣惭愧。”
沈席君面色微赧,随即近前几步,瞥一眼萧靖垣手中书卷,方才不动神色道:“皇帝才下早朝便亲自过来慈宁宫,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哀家怎能不予以重视?”
萧靖垣随手将书卷放至一边,轻轻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孙谨临时闹了肚子,下不了床,我这个做主子的体恤下人,就替他跑这一趟了。”
沈席君秀眉微蹙,犹疑地看向萧靖垣,失笑道:“如今乾清宫当真是无人了,总管太监出缺的差事,居然要皇帝亲自替班。究竟是这份奏报如此紧要呢,还是说皇帝你实在太闲了?”
“倒也没这么闲。”萧靖垣一耸肩,侧过身挑了张椅子坐下,又重新抬头正视沈席君,忽然收敛下了满面的嬉笑,“只不过,关于今日的这份奏报,儿臣的确有事请教。”
萧靖垣突然神色凝重,叫沈席君心下一紧,抬眉暗瞥一眼书桌一角某侧书籍安好,方问道:“皇帝有话直说便是。”
萧靖垣挥手招过思言,把袖中战报递给她,待得沈席君接手过目,才缓缓道:“松潘二城被破数日,王兆俭的援军已经赶到。但是就在他到达之前,居然还有回讫数千骑兵赶至城下增援、协助攻城。事先没有任何通禀和协商,全军上下无人知情,这岂不叫人奇怪。”
沈席君低眉看着手中战报,微敛的眼睑轻颤,深藏在羽睫之下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回讫本就是邦交之国,临危相助、不足为奇。”
萧靖垣轻轻一笑,凝眉凑近了身子道:“未曾求援,不请自来,太后就真的不觉有异?”
沈席君不以为意地别过脸,将手中战报重新交还至思言手上,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皇帝觉得有异那便有异吧,回讫兵马协助王大人今日攻城,若能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亦非坏事。”
沈席君的消极态度让萧靖垣有些许意外,他静静打量着她,却无法从她晨起的倦容上探知些什么。窗扉半启,雨后的凉风吹得窗下案塌上的书页簌簌作响,让这一刻的静谧显得格外悠长。半晌,萧靖垣才重新开口:“儿臣以为那时,太后已无机会与回讫私下交通,可到底还是敌不过憬侍卫的神通广大。”
他到底还是在防着自己。沈席君心中微凉,旋即抬眼望向萧靖垣慨然道:“这都是哀家的事,与憬歃能有什么关系。皇帝何必庸人自扰。”
“庸人自扰?”萧靖垣眉梢一挑,轻轻笑了笑,放缓了语调,“朕的母后皇太后,短短几日之内便可直接调用番邦军马,且行动迅捷目标精准,规格、人马样样不逊朝廷大军。换做太后娘娘身处朕的位置,您觉得怕是不怕?”
沈席君闻言一愣,随即淡笑着别开眼,“皇帝有空在这里杞人忧天,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坚守城池较好,别再叫人破了。让咱们宫里这些无知妇孺无端的担惊受怕。”
萧靖垣忍不住笑道:“母后怎会是无知妇孺,莫说对那回讫兵马挥之即来的本事,便是敌方阵营的栋梁之才,还不是照样招致麾下、为己所用。娘娘一人之智可敌千军,儿臣自然是放心得紧。”
沈席君眼皮突突地一跳,感觉到心中的忐忑夹杂着怒意在渐渐扩散。自从那日下朝之后,萧靖垣的言论越来越奇怪。似乎饱含敌意,似乎又知道些什么。这种什么都无法掌握的感觉,让沈席君很是不安。待得平定了心绪,沈席君才凉声开口道:“哀家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
萧靖垣正色凝望着沈席君,静静道:“不明白自然最好。太后行事太过招摇,就算是刻意为之来替儿臣遮风挡雨,也别忘了自保。”
沈席君皱眉打断道:“你说什么遮风挡雨?”
萧靖垣置若罔闻地继续道:“能让回讫出兵固然是好事,但是这次影响实在太大,太后之威令朝中震动。您临朝摄政的名声已经在三哥起兵时做过几次文章,若此番变本加厉,到时候太后本事再大,怕也自顾不暇了。”
沈席君沉默半晌,生硬地道:“哀家会有分寸。”
萧靖垣满意地点点头,行礼告退出门,临行前道了一句:“太后别把什么都揽在身上,萧靖垣不是无知小儿,处事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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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席君镇静地安坐于案塌之旁,轻轻将手覆在了一叠书册之上。下数第三册,一本妙法莲华经,似是尚非动过的模样,叫沈席君稍稍安心。
思言送完皇帝归来,见沈席君神色怔忡,不由得道:“主子怎的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奴婢疏忽,没拦住皇上进书房。”
沈席君回过神,恹恹地一笑,摇头道:“不碍事,是我自己太敏感。最近要挂心的大事太多,可不能再出什么变故了。”
思言叹息一声,行至沈席君身侧,抬手为她掬起了散落在身后的齐腰长发:“这般妆容召见了皇上,让那些言官知道了,又少不得几道折子。”
“事态紧急,哪顾得这许多。”沈席君无奈苦笑,自书册中取出暗蓝封底的法华经放于手中轻轻磨蹭,“心思费尽,若是让小皇帝轻易搅了局,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思言不明所以,继续梳理着手中乌发:“说起来,皇上的确来得蹊跷,方才口口声声质疑主子动用了回讫兵马,回过头又似乎想保护主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沈席君低下头翻动手中书页,“只要皇帝不是处心积虑地与我为敌,其他的事情,我懒得管他。倒是那阿部力……真是帮了大忙了。”
思言奇道:“那个回讫太子真的是主子叫过去的?”
沈席君含笑瞥她一眼道:“回讫太子人远在漠北,我哪能有这么大能耐。在适当的时机搅乱战局,助我军平叛,这是我向他提的第一个要求。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思言恍然地点点头,不再言语。雨后夏风寒凉,自轩窗下穿行而过,轻触声薄若涟漪骤起。午膳过后,妆饰已毕,沈席君手握那一卷法华经细细研读,过不多时,便有锦秀悄声步入,福了身子禀报:“户部给事中纪大人到了。”
沈席君眼睛一亮,与思言对视一眼,随即道:“知道了,让他在偏殿等候。”
锦秀领命福身退下,思言笑着上前为沈席君拢一拢衣襟,轻道:“总算如愿以偿。”
沈席君摇了摇头:“却也未必,纪兴晏是宫家的人,要说服他,并不容易。”言罢在镜前重整了着装,顺手拾起了手边的那一册法华经握着,才道了一声,“走吧。”
才步入偏殿,便见纪兴晏闻声急急地转身上前行礼。眼前这羸弱的青年没有着官服,一袭暗蓝色的棉织长褂挂在羸弱的身形之上,忧郁而又苍白的面容愈显清瘦。
沈席君不动声色地一皱眉,随即颔首道:“你来了?”
纪兴晏面色灰白地跪于堂前,沈席君自上俯看,但见他眼下泛着浓重的阴影,愁容不减。沈席君上下打量着他道:“怎么这副摸样?今日没去早朝吗?”
却见他颓唐地摇了摇头,昂起头看住沈席君道:“太后娘娘,我……我不知该相信谁。”
沈席君了然地一叹,伸手扶他起身:“既然来了,我想你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走,跟我去个地方。”
纪兴晏依言起身,跟着沈席君自偏殿西门出了慈宁宫,穿过与皇城相接的延昌门,一路向东,不多时,赫然便是成片的琉瓦高墙出现在眼前。
纪兴晏足下一滞,惶然道:“太后娘娘,此处是后宫,臣怎能踏足。”
沈席君浅笑出声道:“皇帝新近登基,都还没来得及立后纳妃,这里所谓的后宫也就是一幢连着一幢的空房子罢了,你怕什么。”
纪兴晏踟蹰着躬身退却,垂首道:“不知娘娘究竟要带臣去哪里?”
沈席君神色凝重地抬手指向东侧宫墙,悠悠道:“景仁宫,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眼见着纪兴晏恍然般的神色大变,沈席君不再言语,默默前行。一路偶尔有宫婢迎面而来,诚惶诚恐地跪地请安。然而站在久违的景仁门前,铜门半闭,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前引路的思言率先推门而入,便可见院子里砖石破落,隙缝见长出的杂草几乎已至半人之高。周遭廊阁积尘遍地,微风吹过,便有细微扬尘飞起,在这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朽木的味道。
沈席君于门前默立片刻,将纪兴晏引入宫苑之内:“这是我和婉菁当年住的宫殿,我搬走后就一直没人住了,瞧这荒凉的摸样,真是应了一句人去楼空,倒也好,保持着当年的原貌。”
思言在旁道:“主子封后之后便得专宠,先帝于后宫再无封赏,这儿是主子故居,有谁敢住进来呢。再加上婉主子又在这儿……”思言正待再说,却见沈席君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来,便知趣地禁言。
所幸纪兴晏近乎痴怔地环顾着这一片宫室,似是已然神游。沈席君知他心意,轻咳了几声,便在沛然轩前站定:“这间是婉菁的居室……”
“是她最后待过的地方吗?”纪兴晏痴痴苦笑,伸出手推门时连全身都泛起了掩饰不住微颤,让沈席君都禁不住转过身,不忍再看。
门扉吱吱呀呀地开启,屋内光影昏暗,看不清形状。纪兴晏缓步前行,终于隐入门扉之内的黑暗之中。思言怕有不妥,急忙跟上,却被沈席君拦了下来:“就让他一个人在里面待一会儿吧。”
思言回过头看向沈席君,却见她眼睑微敛、已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容。这一刻,饶是思言也感觉到了心底那抹沉重的苦痛:“走这一遭,主子不比纪大人舒心多少。”
沈席君无言地一叹,转身回到院落另一边的怡然轩,她自己最初的居所。这里院落井然,左翼尾房的小药房中还留有些许当年药材的清香。沈席君的指尖于檀木柜前一一掠过,三年的时光在此定格,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似乎一转身,还能看见孟子清牵着周婉菁笑吟吟地走近,还能听见红蕾在院中嬉笑之声。
恍然间,一切物是人非,似是过去多年。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屋外有了动静,沈席君行至前厅,却见纪兴晏推门而入,神色镇定、只是双目微红。见到沈席君,他双手抱拳,对着沈席深深作揖,长久才起身道:“娘娘前日里曾说要给臣一样东西,是什么?”
沈席君浅笑着颔首,抽出手中书卷递了上去:“一直在我手上了,这是婉菁临走前留下的经书,是她极看重的,我想她一定也希望能交到你的手里,我佛慈悲,保你一世平安。”
纪兴晏神色微动,双手接过经书放入怀中,又道:“如此说来,婉菁临终前娘娘正在身边?”
“不曾,我甚至没为她落过几滴泪。”沈席君苦涩地一笑,抬首望他,“如果那时,大人在此,又会如何?”
“臣自然也没工夫落泪感怀。”沈席君微微一愣,却听纪兴晏继续平淡道,“臣即刻便随她去了,也好过如今日日煎熬。”
沈席君心下微疼,不忍心地别开眼,叹息道:“有你这句话,婉菁的等待也算是值了。她走前曾托我留给你一句话。欠你的,今生是不行了,来生一定还。”
纪兴晏大骇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愕然:“娘娘是说,婉菁她、她心里有我……”
沈席君含泪看向他,点着头道:“婉菁说,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时,一切都晚了。”
纪兴晏心痛已极,对着沈席君沉沉跪下,口中呢喃:“婉菁……”
沈席君轻揩眼角,絮絮道:“婉菁总说,此生最恨在失去后才醒悟了错过,如今看来,你们终究是没有错过。我瞧大人体质羸弱,当为婉菁好好活下去。”
却见纪兴晏一抹脸,倏然抬眼,对着沈席君郑重道:“臣今日醍醐灌顶,所幸大祸尚未酿成。娘娘安心,此行边关,臣知道怎么做了。”
沈席君闻言一愣,摇头道:“边关之行凶险异常,大人需小心谨慎,切莫轻举妄动。”
纪兴晏抬手触及胸口书册所在之处,毅然道:“此行粉身碎骨,也当报太后娘娘之恩。”
“我于你没有恩情,甚至对婉菁是有愧的。”沈席君摇了摇头道,“如今对你,只是弥补一些当年的歉疚。至于西北战局如何拿捏,凭你的真心去做,一切拜托。”
纪兴晏惨然淡笑,伏地对着沈席君三叩首,方才起身立定告退:“得遇娘娘,是婉菁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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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面色青白的文弱书生,眼波无痕、面目决然,却似是慷慨的赴死之意。沈席君心下寒凉,无可奈何地看向他:“遇到你,才是她命里的福。”
纪兴晏一皱眉,转身跟着守在殿外的高进喜出宫。思言望着二人离去,方才放心地一叹声:“这位纪大人的事终于稳妥了,只是,主子并未告诉他应该如何接应王大人,不要紧吗?”
“我给的法华经里有密信,他迟早能看到。”沈席君眯着眼看窗外粼粼水渍,幽然道,“知会王兆俭,定要保他平安。”
思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难怪主子如此担心经卷被皇上看到,原来早已算准今日,作下了安排。”
沈席君有片刻怔忡:“你说,我是不是在利用婉菁,和他的这一片深情?”
见思言一愣,不知该如何答复,沈席君自嘲地一笑,凄然道:“这一路走来,怕是注定罪孽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