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朝的最后一个季节,对于历经了整个朝代变迁的臣子们来说,似乎格外的难捱。即便是在这天景四十二年的最后几日,也不得安宁。新帝萧靖垣在正式临朝的第一次早朝便姗姗来迟,随后陕甘总督方愈敏于陕北发来奏章送达,竟是奏报代王萧靖岷起兵谋反,集结乱军数十万,已破西北数城。
澎湃已久的暗涌终于于这一刻迸发,代王作乱之事终究是摆上了台面。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众朝臣迅速分作了主战和主和二派,甚至有人当堂提出了释放幽禁于庆和宫中的犯妇宫氏,以为谈判筹码。吏部、兵部主战之士立马出列以示弱于前无异于饮鸩止渴为由云云驳斥。一时之间,朝堂仿若战场,提前剑拔弩张了起来。
然而新上任的皇帝萧靖垣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端坐丹陛之上,冷眼旁观这一场论战,仿若与己无关一般处之泰然。最后还是在齐王萧靖文的奏请之下,萧靖垣才出言让兵部王兆俭、郑希濂、户部宫云纬、安若成等几人朝后留候上书房议事,算是暂时了结此事。
可是让人咋舌的还在后头。而后户部尚书宫云纬上疏,以凤位虚悬、阴阳异撰以至有虞社稷为由,奏请皇帝册立皇后,并尊圣宗皇帝皇后沈氏为皇太后,并迁宫慈宁。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堂拂袖而去,留下满朝哗然。
沈席君坤宁宫的正门之前远视太和正殿,听着高进喜一遍一遍地奏报,听到最后,不由得深深长叹。即便是将萧靖垣推上了皇位,可如此的任意妄为怎么也不像一个为人君者所作所为。若只是赌气还罢了,长此以往……她就真不知道是否还能相信先帝当初的判断,把江山交付到这样一个江湖浪子的手上。
肩头陡然地一暖,不回头也可知道是思言过来为自己加了披氅。沈席君拢了拢领口,回过头对一众下人道:“都下去歇着吧,今日应该也不用挪地方了。”
一干侍女内监齐齐跪安,思言为沈席君整着身后衣裳,轻轻劝慰道:“主子也不用太过担忧,奴婢瞧着皇上如今对宫大人确有三分忌惮,朝上又有霍大人和王大人他们帮着,这大魏国皇太后的位份绝对逃不了去。”
沈席君笑了笑,道:“若只是担心这个,我倒的确是不用那么烦恼了。可是思言你可明白,在皇帝这答应和不答应之间,藏着多少奥妙曲折。”皇帝对她毫无来由的怨念,对宫云纬的忌惮,对朝堂局势的掌控,只是差了分毫,对于将来也将是失之千里。
思言微微叹息,将沈席君扶进了屋。即便是过了三年,思言依旧看不得沈席君的脸上露出远远超出她年龄的老成,那与她与生俱来的气度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主子昨夜……”思言思忖半晌,才缓缓道,“请主子恕思言多嘴,主子为何会同意宫大人的请求。此人深夜潜入宫中与其妹私会,定然与代王谋乱之事有关。主子为之隐瞒,难道不怕惹祸上身?”
沈席君笑着转过了眼,道:“知道你有此一问,好容易熬到了现在,实属不易呢。”眼看着思言微嗔地皱起了眉,沈席君才敛了神色道:“昨晚盛宴他是奉旨入宫,就算我将昨夜的事捅了出来,他一句兄妹情深便可混淆过去,连定罪都难。更何况,皇帝现在对他是个什么态度,我们都不清楚。”
思言点头道:“宫里传言。皇上对宫大人似乎极为器重。”
沈席君悠悠地别转了头看向屋外太和殿的方向:“让他以为坤宁宫的沈席君利欲熏心,是个只注眼前利益、如此容易上钩的蠢女人,却也不是坏事呵。”
上书房外,朝堂上的纷争还在继续僵持。前来劝谏的臣子有数十人,跪着已经超过了半个时辰。有的是力谏皇帝宣战讨伐逆王的,有的是劝慰皇帝少安毋躁先行安抚叛军情绪的。然而两派人马一起被堵在了上书房正殿门外,于是自顾自提前唇枪舌战了起来。
在一波又一波喧嚣声中,殿门之内御案前的萧靖垣斜靠在坐塌之上,头疼地捏了捏眉间,满脸愁苦地把脸转向了一旁作淡定状的苏醉影,感慨道:“我可算是明白为何当年父皇总惦记着逮我回来监国了,原来上书房中的滋味是这般难捱。”
然而下首那苏醉影只是如若未闻地继续阅读手中礼章,好半晌才回过神悠悠道:“五爷,您到这会儿才觉悟,就没觉得晚了些?”
“觉悟得倒是不晚,只不过头一遭亲身感受,新鲜劲还没过。”萧靖垣揶揄地一笑,坐正了身形整了整案塌之上的成堆奏折,才挥手让近身内监送了出去,“好歹得撑过这几日,唉,日子难熬哪。”
“这不是您自个儿挑的吗?又能怨得上哪个。”苏醉影倒是不慌不忙地上前帮那内监开了门,落了锁,又回过头,笑得咬牙切齿,“可是究竟得熬几日您倒是给个准数成不?宣将军和愈敏兄这会儿可在前线死撑着不反攻,没比您容易熬哪。”
萧靖垣挑眉一笑道:“若不是难熬的活,又怎么会找上他二人。如今举朝上下都以为老三他势如破竹,我还不信了,咱们的户部尚书大人就能按捺得住不做些什么。”
苏醉影略一皱眉,正了神色道:“宫云纬那老狐狸城府极深,恐怕不到最后一步都看不出他的真正意图。如今对于代王之事他态度未明,以目前的笼络手段,真能稳住他?”
“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我也没指望他真心投诚。”萧靖垣凌然一笑道,“不过眼下多了重变数,他不得不偏倚于我而已。”
苏醉影了然道:“您是说坤宁宫那位吧,那倒是个有趣的主子。”
萧靖垣不置可否继续道:“宫云纬料定我恨上了坤宁宫那位主子,偏偏她为了皇贵妃与宫家撕破脸,差点把偌大的宫家整得一蹶不振。如今,宫家和咱们可算是同仇敌忾了。”
“那宫大人还在朝间替她请上尊号?”苏醉影忍不住嗤之以鼻,“虚伪!”
“那是老狐狸在测试我的底线,看我究竟能对他容忍到什么程度。”萧靖垣利落地起了身,舒展起了筋骨,“如今这朝堂之上谁人不知皇后沈席君是新皇帝的心头大患,不下点重手,怎么试得出分量?”
苏醉影听得一愣,忙道:“那您预备如何?”
萧靖垣摆摆脑袋,无谓道:“那便给她那个心心念念的太后之位吧,她费劲心思逼我妥协,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苏醉影听闻他语音有异,皱眉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那女子行事处处透着古怪,恐怕没这么简单。”
萧靖垣心下一愣,抬眼望了眼苏醉影沉思的模样,才笑着别开了眼去。
那边厢苏醉影还在琢磨,见萧靖垣没了声响,思量了片刻又道:“五爷,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我并不清楚。”萧靖垣一时被苏醉影问住了,回忆起和沈席君的几度相会,似乎大多是争端多于平和。只记得,在父皇的祭典之上,她立于高处那睥睨众生的笑,狠烈而肃杀,那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神容。他怔忡半晌,才微眯了眼道:“我也想知道,这未来的太后沈氏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萧靖垣究竟还是没能拗过朝臣们的执意――或许该说,是户部尚书宫云纬的意志。当日下午,新皇于养心殿召见六部尚书,拟旨尊圣宗皇后沈氏为大魏母后皇太后,封其父沈穆之为英武侯,同时因中宫尚缺,由皇太后暂行中宫笺奏,统驭后宫。
而另一桩事,则是皇帝按下了主战一派的奏章,却选择主和一派的主张,遣人与代王和谈,此事自然由户部尚书宫云纬全权负责。
一时之间,朝廷局势逆转,新皇登基以来的种种举措打破了朝堂之上长久以来保持的微妙平衡。权势的天平,在皇帝刻意的干涉之下,已然向着宫云纬的方向明显地倾斜过去,坊间均道,经此一役,宫氏当成大魏第一权臣。
冬去春来,承熙元年在一片动荡不安之中倏然而至。举朝上下正五品以上官吏尽数抵京,进行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新春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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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这一日,皇帝萧靖垣正式颁旨尊沈席君为太后,并率百官恭请太后迁宫慈宁。沈席君以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入主那个天下女子可以企及的最高殿堂。盛大而华美的仪式之中,她看着那个与她争斗了许久的皇天之子对着她低下了明黄的冠冕,看着那个身着金边石青蟒袍的宿敌卑微而恭顺地长跪阶下,看着数以百计的朝臣匍匐在太和殿外她的脚下,山呼万岁。一瞬间,竟生出了满心的疏离茫然之感。
是怎样的命运,竟将她推到了今日之地,又将会到达如何叵测的未来?如潮的呼喊声中,陡然袭上的惶恐让她在一瞬间只想逃离。
在一阵无措之中,却听到一个低沉却略带嘲讽的声音传来:“就算欢喜得过了,也得记得做该做的事,您是在失神吗?朕的母后?”
沈席君于顷刻之间回过神来,神容不变地低声道:“能唤这一声母后,皇帝就该明白为人子者的礼数。往后该如何对待哀家,皇帝,你还得好好想想。”
话音一落,也不待看萧靖垣如何反应,沈席君向前一步,迈下丹陛之侧,以满目凛然之意俯瞰群臣,在他们之中,有心怀家国的肱骨栋梁,也有居心叵测的乱国佞臣。前路荆棘,无论如何的惶恐不安,她都要为大魏、为先帝,把这个家国撑下来。
微微抬手,呼声戛然而止,文武百官训练有素地按官阶齐齐起身恭立。在一片谢恩之声中,沈席君回转头,深深地望住了漠然而立的萧靖垣,诚挚道:“先皇将这个家国交付予你,请你秉持着为人君者的心,想清楚,该如何看好她。”
是日晨省已矣,遵循祖制,由皇帝亲自恭请母后皇太后迁宫。
在皇帝御辇统领之下,太后鸾驾以下次第渐行,随侍的队伍蜿蜒数里从永康门长驱直入,尘封多年的慈宁宫自慈宁门到正殿一路迤逦洞开。銮仪护卫和大内侍卫并守道路两侧,与巍峨矗立的富丽宫室一起,伴随着这座规模仅次于皇城的宫城,迎来它下一任主人。
鸾驾稍歇,重重帷帐之外响起了萧靖垣的声音,那一字一句持重而坦荡,听不出丝毫的波澜:“儿臣恭迎母后圣驾。”
随之而起的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恭迎太后圣驾”的层叠声浪,沈席君神色凛然、缓步迈下鸾轿,但见那仪门大敞,数丈宽的汉白玉道直通丹陛,金黄色的琉璃瓦赫然夺目。在烈日和璃瓦的交相辉映中,沈席君抬目远视,皇帝萧靖垣身着玄黑十二团龙衮服,于大道的尽头背光而立,面色肃然而郑重:“儿臣恭迎母后归宫。”
大道两旁是出殿跪迎的礼官内侍,在沈席君站定的刹那,连身后的思言等人也随之屈身跪下。慈宁宫正殿檐下,硕大的琉金牌匾于萧靖垣的头顶不远处熠熠闪光,沈席君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方向,稳稳地迈步前行。
她在想,或许眼前的慈宁宫,是她正在迈向的、人生的终途。
萧靖垣依旧面无表情地立于大道之侧,只是在沈席君经过他时,才略微地低下了头以示敬意。皇帝仪仗也退至了一边,沈席君沿着丹陛拾阶而上,前路通达、已无任何障碍。慈宁宫中的这一座镂金雕鸾凤座虚玄多年,竟是让她坐上。
沈席君于凤座前转身,俯瞰众人,最终道了一句:“众卿平身。”
于是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