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庆典将要持续数日,而第一日的登基大典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沈席君领着身边寥寥数人回到坤宁宫,已有下人备齐了午膳。过不多时,就有坤宁宫里的内监从门外匆匆而入,禀告说前来参加盛典观礼的回讫使者向坤宁宫这边递交了拜贴,却被内务府那边以新皇登基,坤宁宫之主位份未明的理由拒了。
然而这位新上任的皇帝未立正妻,更无姬妾,堂堂坤宁宫之主的位份,却又不知道该交到何人手里。这样的由头,未免来得太过荒谬。
思量至此,沈席君不由得有些无奈得叹了口气,抬头间,便可见吏部尚书霍圭匆匆而入,只是随意地浅揖为礼,便道:“皇上的手谕可否到了宫里?臣听说皇上已经在着手要娘娘移驾迁宫,那架势可是心急火燎的。”
沈席君向着右侧案塌瞥了一眼,示意道:“大清早就到了,我大魏承熙皇帝甫一登基,第一份手谕就发到我这儿来了,想想还真是荣幸。”
“真的发来了?”霍圭忙上前端详了那明黄的卷轴片刻,皱眉道,“早上才行的登基大典,这会儿就要撵您迁宫?皇上他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横竖不过是看着我待在这坤宁宫不顺眼,却也无妨。”沈席君环顾四周,缓缓道,“这本来就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霍圭凝神看了沈席君片刻,重重一叹道:“娘娘您有所不知。今日皇上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为先皇后季氏上了昭圣二字的尊号。然而按照常理,在这之后本该顺势尊您为太后,可他却对此事只字未提,反倒顾左右而言他,分封起了其他王公大臣。”
“他是要我顶着着皇后的名头进慈宁宫吗?”沈席君忍不住凝眉浅笑,摇着头道,“如此荒谬的事情……大人不觉得这一桩一桩的事,刻意得像是在做给谁看吗?”
霍圭闻言一愣,随即道:“帝后不合,对朝廷并非好事。无论如何皇上这事儿做得有些过了,甫一登基便惹得人心浮动,娘娘不可掉以轻心。”
沈席君微敛了笑意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就我了解,皇上往日行事纵使随性,却也不至于失了礼法。如今所作所为,确是有异于常。大人素来与皇上交好,可察觉他有什么异相?”
霍圭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到处都闹腾得很,皇上未曾召见过臣。不过照眼下的情势来看,许是皇上他恼了臣曾于寿皇殿外阻止他私自入内守灵,故而不愿见臣吧。”
“连您都不见?”沈席君愕然道,“皇上若真是如此意气用事,这事可愈发透着蹊跷了。”
“更蹊跷的事在后头呢。”霍圭继续道,“微臣听说,昨天下午,皇上曾于养心殿单独召见了户部宫宫云纬宫大人,密谈许久。”
沈席君陡然惊觉,将目光投向霍圭:“皇上于登基前单独密会宫云纬?这……安侍郎可有探知他们密谈所为何事?”
霍圭摇头道:“前些日子因为代王的缘故,娘娘让王大人派兵禁了宫大人的足,户部上下的运作或多或少有些影响,如今重新步入正轨,安大人他脱不开身。”
“安若成这条线的确轻易不能去动,露了陷就麻烦了。”沈席君掩抑不住满心涌起的焦躁,急急道,“宫云纬是什么人难道皇上心里不清楚?他是代王的亲舅舅,如今代王谋乱之事虽然暂且压下,可是西北动荡愈演愈烈,消息迟早传入京内。皇上预备如何?靠眼下的一点小恩小惠对其拉拢示好?哼,未免太过天真。”
潜伏多年的恨意如同毒蛇一般缠绕住胸口,那个姓、那个家族,便是在心头念及已是痛楚难耐,更惶论如今的日日提及。记忆中刻骨的痛伴随着深藏于内心的不安一同席卷而上,几欲将所有勉强维持的冷静和坚强都击碎。沈席君重重喘息,平复下心中的惶恐,才发现霍圭双眉紧缩,正满目忧虑地望向自己:“娘娘,何以陡然如此慌乱?”
沈席君心下一惊,忙调整了心绪,顺势道:“无妨,只是那宫家的势力本就是先帝心头大患,如今皇上竟然主动与之交好,若被先帝得知,不知该会是作何感想了。”
“娘娘,眼下咱们要顾及的,是如何应对皇上此番异动。”霍圭的目光沉静如常,他重新掂了掂案塌上那一道明黄的皇帝手谕,悠悠道,“午间皇上已经见过王兆俭了,秘密囤兵西进已是必然,接下来总该见我了吧。”
“皇上已然授意王大人西征?”沈席君重新于眉间凝起了忧愁之色,“没想到,这一仗竟来得如此之快。”
“代王野心太大,只有釜底抽薪才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霍圭慨然一笑道,“优柔寡断,从来不是咱们这位新君的性子。”
沈席君凝视着霍圭面容之上重又出现的从容,也跟着笑道:“然而代王这一仗的由头可是为了清我这个祸国的妖孽,却不知皇上知道了这点该作何想?”
看着霍圭的笑容有轻微的一滞,沈席君轻敛了眉目,嘴角衔起了一抹笑意:“若大人再见皇上,麻烦替我带一句话,就说席君倘若位份未明,这宫可迁不了。”
然而终究是多年的江湖生活让萧靖垣的血液里增添了皇宫之内所没有的执拗和不羁,对于沈席君,萧靖垣的态度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来得强硬些。
于太和殿内举办的欢庆晚筵,新皇宴请百官以及各邻邦属国使者,所谓万国来朝的无上荣光,已是京城多年未见的景象。整个皇宫一扫月前先帝驾崩的阴霾,重新显现出真龙踞所的恢弘之气来。漫天火树银花,遍处喧嚣热闹,终于让这个天景朝的最后一个冬天,变得不再是单一的冷清。
只是,这一切,沈席君都只能安坐于坤宁宫内的暖炉旁,听着高进喜一遍一遍地进来报告――萧靖垣遍请群臣携眷出席,却没有邀请后宫内的任何一名女眷。
沈席君饶有兴致地想到,萧靖垣难道是准备让她把这个皇后就这么当下去了?
也许坤宁宫到底是离前三殿太近了些,所以从下午开始,丝竹管弦的乐声正门之南的交泰殿上连绵不断地传来,不绝于耳。直至戌时已过半刻,都未有停歇的意思。沈席君又一次地望向窗边明月,思量了片刻,才把目光移回手中卷轴。
思言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皇上此举过激、已近乎挑衅,定会有官员出来为主子主持公道。主子心神不宁也是无用。”
沈席君轻笑抬头,展颜道:“思言,自我和他萧靖垣打交道来,你何时见我为他的态度和言行忧心过片刻?放心,横竖不过是江湖人一时意气用事,不用当真。”
然而思言依旧愁眉不展,沈席君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轻道:“我只是在估算,这样喜庆得几近炫耀的喧嚣,要听上多久,才能让一个失落的女人陷入癫狂。”
思言只觉得心下陡然一惊,便见沈席君利落地起了身,一双清丽的眸子炯炯地看向了自己:“思言,安了神便陪我去个地方吧。”
这是先帝出事这几个月来,思言第一次看到沈席君又露出这样的神情,兴奋、警醒,而又暗藏着蠢蠢欲动的机锋。
思言点了点头想,能让她家主子这样迥异于常的女人只有一个――曾经的庆和宫之主,如今被贬为庶人的宫云绣。
如今的庆和宫宫门半敛,在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和周遭宫室灯火通明的映衬下,这里的气氛冷清得让人只是站立于门前便觉不寒而栗。
沈席君推门而入,只是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这曾经全后宫最繁华的院子,萧条败落得如同冷宫一般――事实上,如今的庆和宫宫妃各自四散,也与冷宫无异。四周的宫室均是悄然无声,除了庆和殿里透过窗纸露出的些许微光。
沈席君迈步走近,但见宫门半掩,屋内灯影憧憧,也无人出迎,透着几分古怪。沈席君心念一动,也不顾思言,即刻冲着内殿夺门而入,却见屋内昏黄的烛光陡然剧烈地晃动几下,灯影之下映照出了一张曾经的皇贵妃宫云绣苍老而惊恐的脸。
“什么人!”
“你在干什么?”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随即又陷入了沉默。当思言随后匆匆入内时,看到的便是两人默然对望的情形。
“这三更半夜的,娘娘何以独居殿中,无人侍奉在侧?”终究是沈席君先开了口,她牢牢地盯住了宫云绣迅速由惶恐转而犀利的眼神,看着这个已显露苍老之色的女人,重新展露出昔日统揽后宫的气势。
“娘娘无须以旧时称呼唤我,如今我宫云绣不过一区区庶人,怎配遣人服侍?您说是吗?我的皇后娘娘?”宫云绣讥诮地笑着,在最后的称呼上加重了语气,在远处传来的若隐若现的庆典乐声中,愈发显得讽刺。
沈席君只是不以为意地笑:“正因为姐姐您是幽居宫中的区区庶人,所以才少不得戍卫陪伴在侧……”沈席君的笑容忽而转淡,声色凌厉道,“偌大的庆和宫竟由本宫长驱直入,无一人看守?宫云绣,本宫量你如今也没这个本事调得动所有的侍卫。”
宫云绣神色微变,然而也只是片刻,变回转了神色:“且莫说我,皇后娘娘此刻又怎么会孤家寡人地在我这儿出现?如今的宫云绣是待罪之人,娘娘您身份尊贵,私下与我相见,怕是有瓜田李下之嫌。”
“姐姐精神恢复得不错。”沈席君从容浅笑,凑近了她道,“可惜姐姐忘了,在新后册封之前,这个后宫到底还是归我管。姐姐您的身份实在是关系重大,容不得妹妹我不多加关心――比如说,刚刚那个调离了所有侍卫又藏进了娘娘屋里的大人。”
沈席君近乎快意地看着宫云绣因惊恐而瞬间扭曲的面容,一字一句地喊出:“还要在里面躲着吗?宫云纬大人。”
在惨淡的烛光之下,宫云绣的面色已经惨白如灰,她眼神闪烁着别了开去,缓了缓气息强作冷笑道:“娘娘莫要信口雌黄,就算我如今失势,却也不是娘娘可以随意诬陷栽赃……”
“不用辩解了,云绣。”意料之中的声音自内厢屏风之后响起,沈席君从容侧目,看见了那个曾经让先帝都要礼敬三分的倾国权臣――宫云纬。近观这个已然年近五旬的男人,他的样子要比真实年龄年轻不少,却也比往日朝堂之上消瘦了些许。
沈席君冷冷地对上了宫云纬的目光,心下暗暗一惊。她见识过无数当朝大员,也在往昔的岁月中识得不少江湖豪侠,却从未见过如此沉稳淡漠的眼神。即使是此刻被沈席君发现在了设下禁令的庆和宫内,却已然不见分毫焦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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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宫大人是不准备为自己解释了对吗?”沈席君含笑上前几步,目光沉着,立定在宫云纬的身前。
“娘娘误解了。”宫云纬躬身后退半步,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表示着一个臣下的卑微和敬意,“微臣此行私闯庆和宫,是触犯宫规;遣离侍卫,是滥用私权;而会见犯妇宫氏,更是有违娘娘懿旨。微臣今日所犯禁行,皆出自微臣私心,与宫氏无关,娘娘明察。”
沈席君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说完,才轻笑一声道:“那么先前宫氏口口声声地指责本宫信口雌黄……也是与她无关喽?”
“自然是出自微臣的授意。”宫云纬又是微微屈身,继续道,“是微臣勒令其隐瞒微臣的行迹,以宫氏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又怎敢违逆,娘娘您说是吗?”
沈席君不知宫云纬如今在新皇面前是有了怎样的地位,所以才敢在她面前如此的肆无忌惮。但是她可以明显地感知,老辣若宫云纬当然能明白自己对他们宫氏一族的敌意,所以才敢一开始就激怒于她――如果从一开始就扯破了脸,倒也退无可退,没了禁忌。
沈席君盯着他谦卑的身形沉默良久,才平心静气地道:“大人所言甚是,想她宫氏就算是曾经有过谋逆的前科,可到底是一介女流,这么大的主意又怎么作得了主?本宫先前不明白,现在倒是想通了前因后果,可少不得大人提点。”
宫云纬忙面露惶恐之色道:“娘娘若是另有所指,恕微臣不敢领教。宫氏作乱之事,皇上那儿已有定论,娘娘如若不知大可询问于宗正院使,微臣惶恐。”
“本宫并未他指,大人何须对号入座?”沈席君提袖敛了唇角,微微笑道,“本宫明白大人是顾及兄妹之情,放心不下宫姐姐的情况。可本宫好歹和宫氏姐妹一场,大人若是好好地来向本宫道明相见之意,本宫又怎么会不近人情呢?何必闹得现在这样……”
“微臣惶恐。”宫云纬的声音再度恰到好处地响起。
沈席君幽幽地叹了一声,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宫云绣,闲闲地道:“罢了,大人是朝堂之上皇帝跟前的人,那什么强闯禁宫、私会犯妇的事情……本宫这深居内宫的妇人也管不着。明个儿皇上问起,本宫能为宫姐姐担待些,就担待些吧。”
一语言罢,沈席君便款款地转了身,唤上了恭立在门外的思言便要回宫。只迈出没几步,便不意外地听到身后的宫云纬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娘娘留步,微臣尚有一言容禀。”
沈席君立定了身形,只是侧过脸道:“本宫在听。”
宫云纬的口气依旧波澜不兴:“皇上登基数日,而娘娘的位份迟迟未封,娘娘不想知道皇上究竟何意?”
沈席君不由得微微讪笑道:“您是户部尚书,这事儿本宫就算要过问也该去请教礼部的魏尚书。话又说回来,如今本宫到底不过是个深居内宫的寡妇,有什么封赏那都是听天由命,横竖下半辈子就这样了,也没什么期许。大人,抱歉让您失望了。”
“是吗?”宫云纬跟着笑了起来,“若您不是沈席君,微臣或许还能相信。可惜……”
“可惜什么?”沈席君终于转过了身,再度望住了宫云纬。
宫云纬含笑道:“可惜,您是我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后,两年之内从秀女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您拥有的不只是凌越众人之上的手段,还有不逊于任何皇子朝臣的野心。”
“沈席君,你不可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太后之位。”
庆和宫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沈席君凝视宫云纬许久,才笑道:“或许你说的没错,可是既然我不缺手段和野心,为何非得听您的呢?”
“因为您需要一个机会……”宫云纬抬起凌厉的眼睛,冷冰冰地笑了,“当今圣上决不会给您的登极之机,放眼朝堂,只有微臣才能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