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总算告一段落,皇贵妃长叹一口气,落座道:“皇上的圣旨明儿就下,以后陈答应移居长春别宫,谁也不得去探视。行了,都退下吧。”众妃嫔齐齐福身跪安,各自回宫。
沈席君身在殿中央,故待得所有人退却了才疾步跟上。在出了庆和门前影壁,见前行数人,唯有孟子清犹自缓步前行,似在等她。待得靠得近了,便听孟子清看似不经意地轻声言道:“姐姐今日强自出头,并非明智之举啊。”
沈席君抬眼看到前面已有妃嫔投来疑虑的眼光,停下脚步侧身道:“我今日殿前所言均发自肺腑。穷寇莫追,子清,希望你也记得。”言罢便分道扬镳。
这天的夜晚,沈席君一直有些心绪不宁。一眷书捧在手里盯了许久也没有翻过一页,让思言泡了一杯安神的菊花茶饮罢便睡下了。在床榻辗转许久,耳中充盈着秋蝉在这个季节最后的嘶鸣。约莫子时过半,听到思言走进里屋低声地唤起。沈席君睡眼惺忪地起身问道:“怎么了?”
思言沉疑片刻,道:“刚刚长春宫传来的消息,良贵嫔,殁了。”
“什么?”沈席君顿时清醒起身,瞪大了双眼盯着思言好一会儿,才抓住思言道,“怎么,怎么可能?是皇贵妃下懿旨?”
思言被她拽着,摇头道:“不是,据说是自缢的。”
沈席君皱眉道:“不可能,她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思言在沈席君身边坐下,轻声道:“主子还记得刚进宫的姚更衣吗?”
沈席君点头道:“我知道必是皇贵妃下的手,只是,怎么会这么快?才刚入冷宫就加以毒害,皇贵妃就不怕皇上追究?难道皇贵妃有什么把柄在良贵嫔手里?”
思言叹气道:“主子别劳心了,还是睡下吧。”
“不行,我要去长春宫看看。”沈席君翻身下床让思言伺候着穿衣。
思言一边为她整着装一边劝道:“今夜去,会不会引起别人闲话。”
“无妨,我在坤宁宫前不计前嫌拼死请愿的事儿大家都看到了,如今出事去探望也无可厚非。”沈席君整完着装,便急急出门。还没离开宫门,便被思言唤住,见她手捧一袭锻白织锦棉绒大袍为沈席君披上道:“夜凉如水,还请主子珍重。”
皇宫的巷道长得望不到尽头,在深秋的夜里尤是如此。两侧高高的宫墙屹立,连月色都被遮住,看不到前路的绝望。沈席君和思言二人在石板道上无言地走着,灯笼映照下的影子恍惚明瞑,透着一份道不出的诡异。
穿过了夜半无人的御花园,到了西六宫最北边的长春别宫,入得宫门,清冷荒芜的气息扑面而来。进入破旧的正殿,一眼便可瞧见安贵嫔正失神地跪在已然入殓的棺木旁,口中喁喁不知在说些什么,身侧烛光摇晃、令人心颤。旁边还有几个来回忙碌的小太监,像是在清点什么。
沈席君走近安贵嫔,见她茫然地抬头,深深地福身道:“斯人已逝,还请娘娘节哀。”
安贵嫔眼神漠然地掠过沈席君,慢慢转头抚摸棺木、声音冷冽:“你来干什么?想来验收获胜的战果,还是继续展示庄昭华的慈悲心怀?告诉你,不需要。”
沈席君默然不语片刻,见安贵嫔始终不转过头来,低叹道:“良贵嫔不明不白地陡然离去,安贵嫔徒然哀伤也是无用,难道就不想为她讨回公道?”
安贵嫔身形略动,才转身道:“以你的身份来说这话很奇怪吧。怎么,真是静贵妃的人?”
沈席君敛容颔首道:“席君若依附于静贵妃,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那为何如此急急怂恿我报复皇贵妃?这不像是你淡然避世的庄昭华的作风。”
“在这宫廷之中,人总得为了自保而准备几付面具。皇贵妃不顾娘娘姐妹十年扶持的情谊赶尽杀绝,怕是狡兔未死主子便要烹了走狗。若不先下手,娘娘您怕是危在旦夕呀。”
安贵嫔冷笑道:“这是我陈家和她宫家的恩怨,轮不到你多嘴。只是没想到一向深藏不露的庄昭华目标竟是皇贵妃。可惜,你伙同静贵妃、清婕妤合谋害死悦儿,难道我还会帮你?”
沈席君轻叹一声,道:“席君不敢为自己辩言,但请娘娘试想,当初让令妹酿成大错的不是我们三人,而害得令妹不幸的更不是我们三人。”
安贵嫔面带讥讽的笑容缓缓起身,为良贵嫔的灵位前添了三炷香,凉凉地道:“妹妹啊,没想到你身后还有点用,都到这份上了竟还有人惦记。你说姐姐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她们啊?”
“宫云绣、刘漪静,我陈馨安谢你们一辈子!”
残破的窗棂吱呀作响,紫檀朱漆暗淡、褪色的镀铜扣环闪着悠悠的冷光,凄厉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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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景仁宫已快寅时,天色未明,却偶尔有早起的太监从巷道旁经过,沈席君和思言千般小心才躲过了他们。悄悄从景仁宫后堂小门隐入,两人直奔怡然轩去,却看见怡然轩北侧作为储藏室的尾房前有人影晃过,看身形不像是女子。沈席君和思言互视一眼,随即放轻脚步跟上,只一会儿那人影已然不见踪影,竟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思言奔至储藏室查看,却见门锁安好、不见丝毫异样,只得带着满腹疑虑尾随沈席君进了屋,低声道:“深夜潜入内宫,此人目的绝非寻常,看来良贵嫔事后,主子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
“无妨。”沈席君褪去一身行装道,“有子清那块大靶子在,出什么事儿还轮不到我。思言,你待会一早去储室清点,看是否少了或多些什么东西。”思言依言便退下了。
奔波一宿,早已了然无睡意。沈席君坐在黑暗中调息,让思绪逐渐恢复清明。如此冥思不多久,天渐微亮。门外走动人声渐盛,沈席君才和衣睡下,假寐了一会儿便听到红蕾推门起来侍起,铜盆中摇晃的水声甚是悦耳。
红蕾钩起了席地的浅棕麻纺长帘,俯身道:“主子该起了。皇贵妃召集后宫,辰时在庆和殿议事。”
沈席君睡眼惺忪地起身叹道:“唉,还真不如以前做常在的时候,没人惦记着反而落得逍遥自在。”
“主子又说笑了不是,以前的日子虽说自在,可冷宫一样的日子到底辛苦。主子别想这么多了,起身吧。”红蕾边说着便伺候着沈席君起身梳洗。
到了庆和宫,皇贵妃面色沉痛地宣布了良贵嫔殁的噩耗,随后又转达皇帝圣旨,恢复其贵嫔位份并以妃礼归葬皇陵。安贵嫔神色如常地谢恩,倒让沈席君略有诧异。跪安时皇贵妃独独留下了沈席君。
人群散尽,沈席君转身对上了皇贵妃略带疏离的眸:“听说庄昭华昨夜去了长春别宫。”
沈席君缓缓跪下道:“良贵嫔之事本因席君而起,是以听闻良贵嫔殁去,席君心有不安,所以才想去送她最后一程。”
皇贵妃脸色渐转好,走近扶沈席君起身缓言道:“本宫知道你素来是一个厚道的孩子,但是宵禁之时擅自离宫,这罪名可也不小啊。”
沈席君低着头,看着皇贵妃鹅黄色的织锦裙摆在眼前摇曳不定,心情也随着烦躁起来:“席君心有愧疚,一时情急才顾不得宫规,求娘娘责罚。”
皇贵妃抬手轻轻抚着沈席君的鬓发,浅浅笑道:“瞧这丫头说什么呢,你们这一届的秀女里本宫最心疼的就是你了,不过是犯了宫规以后注意点就是了。”说着便轻轻一叹,在身旁的藤椅坐下悠悠道:“良贵嫔走了,宫里人人觉得是我害了她,安贵嫔表面上不说,可心里到底是生分了。谁能知道,本宫才是最痛的那个。整整十年,像女儿一样陪在身边的人儿,临了要我去处置她犯的过错,甚至逼得她……是我的罪孽啊。”说罢眼睑紧闭,神色竟极是痛楚。
沈席君听她说得凄切,柔声安慰道:“娘娘慈悲,席君懂得。只是为了皇上、为了后宫的长治久安,娘娘不得不如此。心头剜肉,本是世间最痛之事。”
皇贵妃面带凄容地哀叹稍许,才拉过沈席君的手道:“席君,现下真的只有你最贴心了。”
沈席君俯首看着眼底皇贵妃那已爬有皱纹的脸,不动声色道:“娘娘言重了,有宫妹妹这个亲侄女陪在身边,娘娘怎会无人贴心。”
皇贵妃抬头凝视沈席君半晌,道:“你就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沈席君略微一怔,跪下伏身道:“席君资质鲁钝,不敢折福。”
皇贵妃轻轻皱眉,面带不解:“我知道你父亲生性耿直,不愿做那官场的经营,是以战绩卓著却难有升迁。如今你有幸入了宫,就算不为自己,总该为你父亲考虑考虑吧。难道你是怕了静贵妃和清婕妤她们?”
沈席君沉默一会,终道:“求娘娘谅解,席君与子清入宫以来相互扶持,实在不忍姐妹相隙乃至同室操戈。”
“即使她日后极有可能与你为敌?”
“是!”沈席君坦然昂首相对,眸中清明:“现世纷乱,席君只愿无愧于心。”
庆和殿左翼的沙漏咝咝作响,良久这宽广的明红大殿里只有这一样声音,只这一样声音,却愈显得寂静得连时间都停止了似的。
皇贵妃犀利的眼神盯住了沈席君,捏紧了手中的佛珠。
“沈席君,此刻的心软,迟早会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