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的承乾宫一如既往的幽静安宁,许久不来,承乾殿前多出了几帘爬满紫藤的竹架,遮得承乾殿前荫凉舒爽,走近细看尚有些许花骨朵点缀期间,吐蕊含苞、惹人心喜。沈席君颇有兴致地待在紫藤架下,等着里面的宫女出来通传。
没有让她多等,德妃便挂着淡然的笑意亲自迎了出来,这多少让沈席君有些受宠若惊。浅笑着对德妃行了福礼,沈席君略感歉意道:“劳娘娘亲自出来相迎,席君汗颜,这几日娘娘烦心于宫务,该好生歇息才是。”
“歇息什么,不外乎一些蜚短流长的琐事。”德妃不以为意的一笑,将沈席君引进了内屋坐下道,“怎么,也是为了昨天御花园的事过来?”
沈席君摇摇头,抬手接过宫女递上的花茶,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放下,才缓缓道:“昨日之事臣妾身处其间不便多言,娘娘作主便是。”
德妃并不作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席君刚刚放下的茶盏中,随波旋舞的花瓣潜沉至盏底,才开口道:“我毕竟不是皇贵妃,有些事我做不来。”
沈席君静默片刻道:“皇上临走之前让娘娘代掌后宫,想必定有深意。后宫皆知娘娘您品性和顺,又素来与世无争,大家自然是不愿多生事端。娘娘您说是吗?”
德妃闻言抬眼,温润的眸子微亮,透着些许赞赏:“庄嫔妹妹果然聪慧,你初入宫时我还曾冒昧劝诫,看来是多虑了。”
沈席君浅笑摇头,又正色道:“娘娘教导席君要守住一方清宁,做惜福之人,到了今日,席君依旧以此自勉行事,不敢忘怀。”
德妃欣慰地点点头道:“我没看错,庄嫔妹妹是有福之人。”
离开承乾宫时天色将暮,承乾宫的院落里清冷如故,宫女内监们都在各自屋内,空荡荡的院落竟没有半点声息,沈席君很好奇这儿是真的没有其他妃嫔居住,还是性子都与德妃一样宁可与世隔绝。
次日一早,德妃便召了清嫔和棠修媛共同觐见询问当日御花园之事,并邀请了所有关心过此事的妃嫔去承乾宫旁听。景仁宫这边也派了人来通传,沈席君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反正与德妃心意已通,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去了,反倒会将事情越搅越混。
果不其然,等到了午膳时分,承乾宫便来了消息。棠修媛一口咬定那日两人只是言语上有了误会,是自己处事鲁莽,错不在清嫔,更与后来赶至的庄嫔无关。如此一来,孟子清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势自责言行失当,不该贸然责罚宫嫔,求德妃责罚。这两厢都自承有过,德妃乐得做和事佬,劝慰着对二人说了一些同为宫中姐妹要相处和睦、不可让皇上烦心的场面话,也就遣散了众妃嫔,就此放了二人各自回宫,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沈席君听完了高进喜的叙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道:“可惜了德妃的父亲是抚远大将军,权势太大,不然以她的才行,或者能获得更高位份也未可知呢。”
一旁伺候着的红蕾若有所悟地点头道:“皇上一直不怎么喜欢德妃,原来是因为她家境的缘故。我想呢,本来以德妃娘娘的品貌应该很得皇上的欢心才是。”
“皇上是怕出现第二个皇贵妃吧。”沈席君静静喝完了手中的茶,又叹道,“其实德妃那样的性子,就算到了今日皇贵妃的位子上,也不见得会怎样的张扬跋扈。皇上防的是她身后的那一个家族,到了那个位子上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了。”
思言闻言似有感怀,也是叹道:“主子说得是,我想皇贵妃、静贵妃当年,也应该不是今日这般的脾气。”
屋内突然一阵静谧,主仆几人难得一致地将目光投向思言,却觉得无言作答。许久,才是沈席君开口道:“婉菁怎么样了?昨天号称身体不适,那今天该好些了吧。”
红蕾立即回道:“今儿早上我还见着婉主子在院子里溜达呢,该是好些了吧,主子要不要去瞧瞧?”
“也行。”沈席君起身整了着装,只带着思言和红蕾出了景仁殿,一眼望去沛然轩一反常态地开着门。略感意外地入了门,便见周婉菁正安坐窗前读书。
沈席君放了心,遣下人们都退去后才走近周婉菁道:“这几日避着我不见,却是躲在屋里读这圣贤书?姐姐毕竟不如圣人之言有用,难怪难怪。”
周婉菁读得入神,似有一惊,抬眸看了沈席君一会才道:“姐姐莫要取笑,妹妹昨日……真的感觉身体不适。”
“现在没事了就好。”沈席君知她未必是真话,也不愿多听她解释,拿起了桌案上的一本书来看,竟是一卷《妙法莲华经》,不禁愕然道,“妹妹竟已开始研读法华经,此经玄妙非凡,可不易懂哪。”
“反正也是无事,闲时读着也感到深有所悟。”周婉菁放下手中书籍,侧过身对沈席君淡然道,“现在觉得经里说的真有道理,我辈根性愚痴、故而受尽苦厄纠缠,若能开悟破执,何处非菩提?”
沈席君敛眉凝视周婉菁轻叹:“妹妹若真能如方才之言,放下心中执念,缘何目中无半分欢喜?”
周婉菁低下头无言以对,半晌才抬目道:“姐姐,我放不下他,真的。现在每晚闭上眼,眼前满满的都是他的身影,他的笑容,他最后一日下学时急急拉着我的样子。姐姐,我想知道他的消息,想得快疯了……”
沈席君无奈地劝慰道:“原来你读佛经只是为求解脱。可是时至今日,让你知道了又怎样。无论他如今境遇如何,你都不能做任何事。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存个念想。”
“姐姐,你不懂,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念想,我要确认他的安危。他是被流放漠北啊,他……”
“够了婉菁!”沈席君不耐地扶住了周婉菁的肩头,痛心道,“你会毁了自己。”
周婉菁一愣,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了情绪,看着沈席君道:“姐姐,等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一个男子了,就会明白我现在的感觉。”
“我?”沈席君自嘲地一笑,“既然身在深宫,我怕是一生也没能有那样的幸运。”
几日后,皇帝携皇贵妃及二位贵妃并满朝文武自西郊行宫回朝,回朝当夜在皇贵妃在庆和宫大殿宴请后宫妃嫔,为皇帝接风洗尘。席间沈席君与孟子情并席而坐,却无一句言语。皇贵妃应该是察觉到了,不时拿眼睛扫过嫔位列席这边。沈席君权当不知,只是静静对付眼前酒菜,也不管身旁孟子清多刻意地与旁人谈笑。
酒过三巡,皇贵妃款款起身,作为主人先是向皇帝道贺完成祭祖大典归来,之后又向德妃道谢,赞赏她半个月中掌管后宫的辛苦。德妃依旧是淡淡福身谢恩,又遣人将皇贵妃印信呈上,以示移交权柄。
皇贵妃微笑着让身后的宫璇接了印信,笑道:“德妃妹妹这些日子将后宫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做事也不偏不倚的,本宫看着心里着实欢喜。以前妹妹总是不声不响的,倒叫人小瞧了去。”
德妃似乎略有窘迫之感,毕竟棠修媛与清嫔相争之事,并不知道皇贵妃心里怎么想,于是浅笑道:“姐姐谬赞。”落座时听见同侧上首的静贵妃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对着皇贵妃还是自己。
“妹妹过谦了。”皇贵妃安然地笑着侧身对皇帝道,“皇上,臣妾看着德妃妹妹处事很是得体,不如以后也分些内务给她,这样万一事多淑妃、静妃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好多个人帮忙。”
皇帝顿了一顿,抬目瞟了一眼德妃波澜不兴的眉目,道:“算了吧,德妃她身子骨弱,别老折腾了。你要觉得累,让华妃、惠妃她们帮衬着也是一样的。”
皇贵妃一愣,随即便福身称是也就坐下了,却见华妃一阵喜不自禁的模样,惠妃倒是低着头,看不见神色。
这顿接风晚宴众人都是各怀心事,而筵席将散时皇帝的一句话更如平地惊雷,令本就难言的气氛更是诡秘:“天色已晚,众卿今日也劳累了,都早些回宫歇息吧。庄嫔,跟朕去上书房。”
沈席君闻言一惊,直直地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目光温和含笑,于是略感心安。起身作福道:“臣妾领命。”于是便在众目睽睽中尾随皇帝离去,留下一屋人的面面相觑。
回到上书房,其时已过戌时三刻,皇帝的御案前分门别类地堆积了数摞地方呈上的奏折。祭祖期间,虽然也有实在紧急的公文会直接送至西郊行宫,可大部分毕竟只能积留在此。长长十数天,堆积的数目相当客观。
“都是军机处递上来的,今晚要马上要批复,明天早朝等着回呢。宫门落了锁,李翰林进不来,今晚你可要伺候朕一宿了。”皇帝在内监的伺候下迅速换下了朝服,见沈席君却还在一旁一动不动,笑道,“怎么,被这架势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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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席君回过神,与内监一起扶皇帝在御案前落座道:“这不有皇上在,臣妾怕什么。只是心疼皇上的身子,这一回来就要应对这么多的国家大事,望皇上为天下保重龙体。”
皇帝接过内监递过的朱砂笔,促狭地盯着沈席君片刻笑道:“话转得倒快,真当朕不知道你刚才心里在担心什么?”沈席君不敢回复,慌忙转身吩咐内监将自己的小书桌抬至一旁,开始为皇帝整理奏折。
皇帝见她不语也不懊恼,只是凝视着她熟练地在御案前忙活打理,许久才说:“席君,你这次做的很好。”沈席君轻轻一怔,手中的活儿也不由得慢了下来,她略微一颔首,“嗯”了一声,快速地将分了类的奏折在御案前摆整齐,这才回到自己的书桌旁,等待皇帝的朱笔御批,誊写备份。
夜很安静,只有屋外蝉鸣一片,和着屋内皇帝偶尔的咳嗽声,以及皇帝与沈席君二人翻阅奏章纸页的微响。这是沈席君入宫后第一次不在后宫内过夜,[1]似乎真的远离了那些纷争喧嚣,虽然困乏劳累,心却很安宁。偶尔从堆成小山的奏折间抬眼,大着胆子看向那至高无上的君王,时而神色凝重,时而目光灼灼,时而蹙眉,时而浅笑,不过是个正在兢兢业业为了自己那一份家产劳作的老人罢了。人人皆道皇帝广有四方、坐拥天下,是世间最值得歆羡之人,可个中辛苦,又有几人知晓。
沈席君这般看着,眼前的人影渐渐与幼年的记忆重合,似乎那时候,也曾在夜晚的灯下愣愣看着一个人对着案牍劳形伤神,轻咳几声,沾了墨又继续写啊写的。偶尔侧过脸,对自己投来一个温润的笑,于是心情就变得很好。只是这般想着,沈席君便觉得心生生地疼痛起来,直至溢满胸腔。
头渐渐地重了,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涣散。皇帝抬眼,眼看着沈席君的脑袋一顿一顿地,终于沉沉地靠在已堆得很高的奏折上。皇帝轻笑一声,从内监手里接过一席锦袍批在她身上,却见她细致的眼角倏然落下一滴泪,滴在底下的纸张上立即漾开一圈水渍,眉尖微动、朱唇微启,却是朦朦胧胧地低唤了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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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书房在乾清宫皇帝寝宫前,属于皇宫的前朝,坤宁宫之后以及东西六宫才算后宫妃嫔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