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清晨,许星洲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立刻被阳光照进了眼底。
阳光就像爆炸的光球般映着许星洲,她又在痛经,肚子酸痛得厉害,下意识地往被子里躲——而她一扯被子,就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宿舍。
这个被子有点太柔软了,好像很贵,而且被子里还有一点不属于她的温度。
昨天晚上是和谁同床共枕了么?
许星洲缩在床上,感受着自己的四肢被柔软的被子包裹,脑袋还迷迷糊糊的,低烧和精神忽轻忽重地干预着她的思考——然后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被秦渡捡回了家。
下一秒,仿佛为了佐证这件事一般,许星洲听见了浴室门‘吱呀’地打开的声音。
——秦渡趿拉着拖鞋,以毛巾揉着一头湿漉漉的卷发,从白雾弥漫的浴室里走了出来,阳光透过窗台上的摆件落在他的身上。
秦渡的体量堪称模特,肩宽腿长,穿着件松垮的滑板短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撩起衣服下摆,露出一小部分纹身,他的腰型如同公狗,一看就是个常年健身的骚鸡。
许星洲:“……”
秦渡昨晚是不是睡在她旁边了?许星洲难堪地想。
这个场景,实在是不能更糟了。
理智的那个许星洲第一个念头就是钻进煤气灶,和那些天然气一同炸成天边的烟花,而那个被病情拖住的许星洲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动一下手指,都有种绝望的、焦虑又窒息之感。
秦渡注意到许星洲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问:“醒了?”
许星洲无力回答。
她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秦渡,秦渡也不觉得这问题值得回答,又问:“饿不饿?”
许星洲摇了摇头。
秦渡连看都没看就道:“饿了就行,楼下饭厅有稀粥。”
许星洲厌世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摆明了让他离自己远点,本来许星洲姨妈第一天就不爱吃饭,痛经厉害的话吃多少吐多少,加上还是秦渡在张罗——许星洲连半点吃的意思都不剩。
都已经这样了,连这种模样都给秦渡看去了——这个世上的所有人连许星洲健全温暖的模样都不爱,许星洲只觉得自己像垃圾筐里被团成一团的垃圾,上头淋满了粘粘的橙子味芬达,谁都不想碰。
能不能把自己饿死呢,许星洲闷闷地想,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里面似乎提到过人如果五天不吃饭,就可以把自己饿死。
活着真是太累了,许星洲想,躲在被子里,死死地咬着唇落泪。
许星洲在被子拢着的黑暗中,泪眼朦胧地想起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那套书是许星洲的奶奶从二手书店抱回来的。她的奶奶小时候只上过两年学,粗略地识得几个字,却莫名地有种‘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的执着。
她奶奶应当是看了她们小学里贴的广告,于是去旧书店搬了八本《十万个为什么》回来。那一套书每一本都小小的,书皮磨得有些破旧,第一本是艳紫的颜色,第二本却是绿的,本应该衔接在红色后面的黄色和橙色却分别是第三本和第四本,简直能逼死强迫症。
所以小许星洲从来都是把这一套书按颜色排成彩虹,整整齐齐地码在小小的书架上。
那些,如同流金的岁月。
——那些夕阳西下的老胡同,隔着院墙飘来的菜盒子香,春天广袤原野中的萤火虫,青青的橘子树,用水果刀刮开的水地瓜,金光斑驳的奶奶和她丑丑的家长签名,由奶奶签字的家长信和学杂费,和仲夏夜里,和奶奶坐在街头小肆里剥出的小龙虾。
许星洲哭得鼻尖发酸,却拼命压抑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发抖。
发抖的话会被看出来的,她想,虽然秦渡不可能在意自己哭不哭,但是许星洲不能承受任何被他人发现自己如此讨人厌的一面的风险。
尽管,那个人可能早就知道了。
房间里久久没有声音,秦渡可能已经离开了卧室。许星洲缩在被子里哭得眼泪鼻涕双管齐下,明明在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哭了’——可是她的身体却没有听半分指令。
为什么许星洲要活着碍别人的眼,给别人添麻烦呢?
许星洲艰难地抽了抽鼻涕——她哭得太厉害了,连鼻子堵得彻彻底底,喘息都困难,她心口都在发疼,像是心绞痛。
——下一秒,盖住她的被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那一刹那简直避无可避,许星洲被迫暴露在阳光下,任由阳光如烟花般炸了她一身。
在刺眼的阳光之中,秦渡扯着被子,高高在上地端着粥碗问:“你吃还是我喂?”
许星洲哭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她浑身沐浴着阳光,身上穿着秦渡的t恤,整个人在如白金般流淌的阳光之中,瑟瑟发抖。
秦渡叹了口气:“……许星洲。”
许星洲满眼的泪水,嘴唇鼻尖都是红的,
然后,秦渡把粥碗放在了地上,在床头抽了纸巾,耐心地给那个正在崩溃落泪的姑娘擦眼泪。
五月二日,三十层的公寓外晴空如洗,白鸟穿越云层。
秦渡擦透了好几张卫生纸,又抽了一张,示意她擤鼻涕。
许星洲:“……”
秦渡嘲笑她:“擤鼻涕还要师兄教?”
然后他隔着纸巾,捏住了许星洲的鼻尖。
许星洲一开始还试图坚持一下,维持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相当有姿色’的姑娘的尊严,但是秦师兄一使劲儿,许星洲霎时连鼻涕泡都被挤出来了……
“哇。”秦渡使坏地又捏了捏许星洲的鼻尖儿:“许星洲,我以前可不知道,你一哭起来,居然这么像幼儿园小小班同学的?”
许星洲终于沙哑地、带着鼻音开口:“我才不——”
“——你才什么?你才不是幼儿园小小班?可是我小小班的时候,就已经不需要大班的哥哥姐姐擤鼻涕了啊。”
许星洲:“……你……”
秦渡坐在床边,端起粥碗,得意地拧了拧她的鼻子。
“——你什么你。许星洲,跟师兄学着点。”
许星洲被喂了一肚子的热粥——粥里还被秦渡很细心地加了血糯米和红枣。可是这种土法偏方终究拿痛经没办法,最多能做个心理安慰罢了。她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又肚子痛,还是蜷缩在秦渡的床上,像一只痛经菇。
秦渡吃过早饭后就靠在许星洲旁边,ac放在膝头,屏幕上是个许星洲从未见过的软件,她之前听公卫学院的同学提起过,应该是sas。
许星洲从来没有离他的生活这么近过。
秦渡鼻梁上架着眼镜,他的面容有种刀削斧凿的锐利,漫不经心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然后他直接把自己的手机一捞,丢给了许星洲。
“密码是六个七。”他说。
然后秦渡想了想,又道:“icloud密码是六个七,一个大写的q一个小写的d,想玩什么游戏自己下,充钱不用跟我报备。”
许星洲一怔。
秦渡翘着二郎腿,又眯起眼睛,威胁般地道:“什么游戏都行,就是不准玩那个什么,养野男人的恋与x作人……”
许星洲抱着他的手机,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他。
秦渡:“……”
秦渡忍辱负重地说:“……你玩吧。随便充钱。”
许星洲拿着秦渡的手机,他的手机光光滑滑,许星洲看了一会儿,恹恹地把手机塞在了枕头下面,连解锁都没解。
秦渡莞尔地问:“stea呢?该买的游戏我都买了。”
然后他把正在跑数据的软件一退,将笔电递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又摇了摇头。
秦渡又笑了笑,耐心地问:“ps4?switch?最近出的游戏师兄都有,是不是无聊了?师兄陪你玩。”
许星洲差不多两天的情绪低谷,眼眶都哭肿了,低声道:“……不是。”
“……我在想,”许星洲难受地道:“……我、我要怎么办。”
秦渡用游戏机逗她的想法一停。
秦渡:“你是说学校那边还是家里?”
许星洲躺在他身侧,背过了身去。
秦渡说:“学校那边需要的话我给你请假,先开了一周的假条,你好好恢复就行。课的话程雁会帮你记笔记,期末考试看状态参加,参加不了就缓考,你走不了程序的话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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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洲:“……然后呢?”
秦渡:“……”
“我就是这种状态,”许星洲强撑着道:“……我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拖累。我现在无法合群,走在人群里都觉得痛苦,无法上课,无法高兴起来。现在假期,矛盾还不突出——可是我如果迟迟好转不了,就会拖累试图照顾我的所有人。”
秦渡说:“你——”
“——连你也是。”
许星洲抬起头,望向秦渡。
她对着秦渡惨淡地笑了一笑,可她的那一笑却笑得比哭还绝望,犹如晚秋时节凋亡的虞美人。
“你看,”许星洲自嘲地道:“我现在已经很不好看了,我还会拖累别人的情绪,浪费别人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我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长。”
秦渡拧起眉头:“这和你好不好看有……”
他还没说完,就被许星洲打断了。
“……对不起,”许星洲沙哑地道:“你不是我,我不该问你答案的,对不起。”
许星洲说完,不等秦渡回答,就躲进了厚重的被子里头。
许星洲面前摆的问题极为现实,而且没有一个能得到解决:许星洲无家可归,因而发病也没有家人能照顾她,在病情过于严重时,有极大概率需要选择孤身一人住院疗养——可如果不能住院的话,她也无法住在宿舍里,更不可能回到家乡独居。
她可能不能去那个她拼命争取来的实习岗位了,如果情况过于恶劣,甚至可能需要休学——就像她初中时那样。
许星洲躲在被子里,小口小口地喘气。
为什么活着会这么难呢,她想。她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经过重重试炼捶打才活到如今,却还要面对无解的难题。
秦渡伸手在他身旁那团小凸起上,安抚地拍了拍。
——在那天夜里,秦渡拼尽全力,才把许星洲伤痕累累的躯壳从深渊里抱了出来。
可是,她的灵魂还在瓢泼的雨夜中,在她六岁时坠入的深渊之中——
——像个孩子一样,绝望地放声大哭。
她等待着勇者的降临,等待着她的英雄的陪伴,等待那个英雄跪在地上,解开那个哭泣的女孩最疼的心结。
……
许星洲抛出那世纪一问之后,秦渡还没来得及交答卷,她就睡了过去……
……秦渡其实觉得,有点憋屈……
许星洲问的‘怎么办’是指什么,秦渡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确切来说,这些问题他在那天晚上找许星洲的时候都已经分析得差不多了,连方案都准备了五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和小姑娘讲,许星洲就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秦渡:“……”
程雁似乎提过许星洲发病后相当嗜睡——尤其是她还经常掉小金豆子,掉眼泪这件事耗费体力,秦渡把被子掀开看了看,发现许星洲还真是哭到睡着的,眼眶里还噙着小泪花。
她小时候是不是个讨人厌的小哭包?
秦渡觉得又觉得萌又觉得不爽,把许星洲的脸揉了揉,还故意拍了拍。
——拍不醒。
然后他从枕下摸出手机,看到了几条未读信息。
……
三十三分钟前,秦妈妈在微信上问:“儿子,这周也不回江湾?”
秦渡当时把手机给了许星洲,没看到,因而没回。
十分钟后,秦妈妈又问:“你昨天接回家的小姑娘怎么样了?受伤没啦?你不回我我就去问你长洲哥。”
秦渡:“……”
秦渡立即解锁屏幕,打算回复自己亲妈,就发现秦妈妈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秦渡,我光知道你翅膀硬,没想到你居然敢忽视你妈三十分钟。”
过了会儿,她又说:
“你妈我今天就要查你岗。”
秦渡:“……靠。”
下一秒,像是生怕世界不够糟糕似的,楼下的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起来。
秦渡家在江湾,但他平时嫌家里人员进进出出还有门禁,一旦晚于十一点半回家耳朵就无法消停,因而平日不到万不得已的话,绝不住在里头。
而秦渡又是个不可能住f大破宿舍的人——那样的话他宁可住在家里——所以他平时就住在自己这套公寓里,做一个年轻又自由的newoney。
秦渡把阳台上的烟头两脚踢进角落,又检查了一遍陈博涛呆的地方,确保一个烟头都没有,他妈十分规律地、极其有秦渡风范地掐着秒表五秒钟按一下门铃,在按到第十二下时,秦渡终于把门开了。
秦渡开门就说:“不是我不回,我手机不在自己手里。”
秦妈妈年龄近五十,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几岁,保养得当,背着一只书包,温和地对秦渡说:“我们好几个周没见了吧?儿子?”
秦渡:“三个星期……?”
“说实话,我也不想来你窝里啊,儿子你都这么大了,”秦妈妈不太好意思地道:“但是我不是来看你的。”
秦渡一愣:“啊?”
“啊呀,妈妈是想……”
接着,秦妈妈踮起脚,小声地,对她儿子用气声说话。
“妈妈是想,偷偷瞄一眼那个小姑娘啦。”
作者有话要说:粥粥:野男人们,我偷秦渡黑卡养你。
……我就是很想写这种让老狗头上绿油油的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