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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今年的夏天,天气总是多变。
清晨时分,阳光明媚。午后,便起了风,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从天上落下。
苏子乔亲自将裴行俭和华阳夫人一家送出将军府,回辰阳堂的时候,看到李沄正站在辰阳堂的楠木回廊上。
她换了一身霜色的常服,原本高高盘起的一头青丝,也放了下来,脚踩着一双鞋面点缀着珍珠和海棠的木屐。
大雨如瀑。
李沄站在回廊上,透过雨幕,看着前方缓缓而来的苏子乔。
一身鸦青色的长衫,眉目清隽,手执着一把油纸伞徐步而来,她的将军,男|色委实过分迷人。
苏子乔走到李沄的面前,她仰着头,脸上梨涡轻浅。
他收了油纸伞,侍女连忙上前将滴着水的伞结果,无声退下。
苏子乔牵了李沄的手,她的手很软很小,却透着凉意。
“如今下雨,凉气重,怎么不进去。”
李沄侧首,笑道:“我想等你。”
苏子乔心中一暖,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指微微扣紧,“下次不必等。”
李沄眉间笑意不减,声音温柔爱娇,“可我想等。”
苏子乔微微偏首,牵着她进了室内。
公主到将军府的第一天,就嫌此辰阳堂简陋得不成话,除了屏风卧榻之外,其余一概也没有。
那天参观完将军府之后,二话没说,公主就让槿落秋桐来布置辰阳堂了。
原本那古旧的屏风被换成了由永安县主亲自画的洛水神女屏风,原本只是简单了放了蒲团和案桌的小前厅,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放上梨木榻,榻上放着两个大迎枕。
在梨木榻的对面窗户,也摆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古色古香的花瓶,花瓶中养着睡莲。
原本冷硬朴素的辰阳堂,因为她的到来,染上了生机。
苏子乔让她在梨木榻上坐着,自己到了屏风后去把微湿的外衫脱下。李沄靠着身后的大迎枕,目光却落在了屏风上。
她感慨似的轻叹,“库狄方才跟我说,攸暨表兄要与阿嫂的族妹定亲了。”
苏子乔从屏风后绕出来,他站定在梨木榻前,望着李沄。
李沄笑问苏将军站着不累么?
苏子乔便坐上了梨木榻,他一坐上去,原本还算宽敞的梨木榻空间顿时变得逼仄。李沄笑着将其中一个抱枕放在他身后,自己干脆在他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那么靠着他。
苏子乔抱着李沄,徐声说道:“公主已经下降,平阳县子也已经成亲,若是我没记错,周国公比公主和平阳县子还年长些许。”
李沄心平气和,“我知道阿娘会为攸暨表兄找一门好亲事。”
苏子乔:“不论是周国公还是平阳县子,圣人和皇后殿下为他们定下的,皆是良配。”
李沄的手搭在苏子乔的手背上,安静地听着屋外的雨滴声,没说话。
她暂时弄不明白母亲如今的想法。
太子阿兄和母亲实际上已经有了离心的迹象,如今太子阿兄和母亲能在表面上维持感情和睦,皆是因为父亲还在。
父亲身体日渐虚弱,过些日子若是完全不能料理政事了,就不知道太子阿兄和母亲之间到底会如何。
太子阿兄的身体也不好,小天泽十分讨母亲的欢心。
李沄心中琢磨着母亲和太子阿兄的那些事情,忽然很想大明宫里的父亲。
苏子乔抱着李沄,怀里的公主一声不吭,看似十分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
“想什么呢?”
李沄十分放松地靠着男人的胸膛,“我在想阿耶。”
苏子乔没说话。
李沄说:“明崇俨入宫为阿耶用药了,不知如今怎样。”
苏子乔:“何不入宫看看?”
李沄闭上了双眸,笑着说道:“再等几日罢。明崇俨为父亲用药,太子阿兄和阿嫂每日都会去服侍,阿娘也在。等你一个月的假满了,该要回龙武卫禁军的时候,我再入宫,也没几天了。”
苏子乔一只手掌摩挲着她的青丝,没搭腔。
李沄靠着他闭目养神片刻,然后在他的怀了翻了个身,双手交叠在他的胸前,下巴抵着手背,抬目看他。
“子乔,这一年多来,裴尚书除了去中书省处理公事,平日可谓深居简出,是真的想要退隐了吗?”
苏子乔俯首,与她对视着,不答反问:“公主以为呢?”
李沄笑出声,“我不是他,又怎会知道呢?”
苏子乔也笑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公主说的好,我不是他,又怎会知道呢?”
李沄:“胡说,你肯定知道。”
苏子乔:“公主为何如此肯定?”
李沄红唇微扬,“因为子乔关心他,也很了解他。虽说裴尚书是你父亲的学生,可他为你做的,实在太多。去年下着大雪,你为了是否斩杀战俘一事在紫宸殿顶撞我的阿耶,不仅为了大唐,也是为了裴尚书。”
苏子乔盯着她,只见公主微仰着头,那明亮动人的眸子里闪着笑意,“我有没有说过,你与裴尚书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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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乔默了默,然后点头,“有。”
有?
李沄愣住了,她似乎从未说过苏子乔与裴行俭很像吧?
即便她心里这么想,可她应该没说过。
苏子乔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将军的眉目堪称是温柔的。
当年还是皇后大侍女的库狄氏,如今的华阳夫人出宫后,小公主要去裴府看库狄氏,那一次是小公主第一次正式见到裴行俭。
小公主见到裴行俭,便盯了裴行俭许久,笑着说她总觉得裴行俭很面善,原来裴行俭和苏子乔给她的感觉很像。
虽然长相并不相似,可感觉却像极了。
“公主,我和裴师兄,其实并不像。”
李沄只是笑笑,继续她刚才的话题,“去年春天,你顶撞我的阿耶,一是因为斩杀战俘确实不妥,二是因为若是真的斩杀了战俘,子乔的裴师兄在西域诸国便威名尽失,名誉扫地,他或许会从此心灰意冷。”
苏子乔并没有否认,“裴师兄为大唐呕心沥血,有人不愿他身居高位,甚至堵上大唐国威,想出斩杀战俘这等毒计。圣人当初若是斩杀了突厥战俘,便是杀人诛心。”
李沄皱眉,有些不悦,“不许你说我阿耶的坏话!”
苏子乔扬眉,看着正凶巴巴地瞪着他的公主。
他盯着李沄片刻,笑了起来,“不说便不说,说起那时顶撞圣人,若不是因为裴师兄也牵扯其中,或许我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的。”
苏子乔性情冷淡古怪,对谁也不爱亲近,可那并不意味着在他心中,并无重要之人,重要之事。
家国天下。
他那时无家,却有国。
他还想为圣主平定四方,创太平盛世,他也不愿到心系大唐的裴行俭打了胜仗反被诬陷,从此淡出朝堂。
一心为国尽忠的人,不该被辜负。
而大唐好不容易远扬万国的赫赫威名,也不该毁于斩杀战俘之举。
“所以啊。”李沄微笑着,“子乔那么努力帮他,又怎会不知他心中到底是真退隐还是假退隐?”
苏子乔的五指穿过公主那柔软的黑发,见招拆招,语气懒懒的,“公主不久前才问我裴尚书今年是否会入阁,如今又问他是否真想退隐,也很矛盾啊。裴师兄是否退隐,又有什么要紧?今日朝堂之争,是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博弈,与裴师兄有什么干系?”
李沄一顿,静静看着苏子乔。
“就如公主所言,师兄是个很会明哲保身之人。”
所以如今的裴行俭,不是谁都没沾么?皇后殿下放了个华阳夫人在他的身边,他没说什么,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圣人险些令他诛心,他也没说什么,仍旧在吏部做好他的本分,整顿吏治。
“哪边都不靠,便是明哲保身了么?”李沄笑了笑,昔日清艳娇美的太平公主,今日仿佛变了个人。
有的话既然说了个开头,就该要说明白。
“阿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或许很快,他就不能再过问政事。子乔,裴尚书也该是时候选一条路走了。”
“子乔不知,公主竟是如此未雨绸缪。”
“谁让我是大唐的公主。”李沄轻声说道,“有的事情,即便无人教我,我也能看得明白。裴尚书总有用兵之才,又有□□之能,可若他不能为朝廷重用,便只是空有才能的老人家,过不了几年,便会因为不得志而郁郁死去。”
“公主千挑万选,不惜忤逆圣人,无视平阳县子一片痴心,非要我当你的驸马不可。”苏子乔漆黑的双目盯着她,“为的,便是此刻这般让我叫师兄选一条路?”
外面忽然惊雷响起,大雨噼里啪啦地倾盆落下。
他们离得这样近,又离得这样远。
太平公主伸手,拳头捶在苏子乔的右肩。
“苏子乔,你放肆啊。”李沄轻声说,“仗着我心中喜爱你,便这么戳我的心窝。”
苏子乔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太平公主平日总是巧笑倩兮的,身边的人也不会有谁那么不长眼色惹她不高兴,除了与圣人闹别扭的时候,谁也没见过太平公主生气的模样,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生气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
苏子乔也不知道。
在此之前,他见过李沄与圣人李治闹别扭委屈的模样,也见过她面对英王李显时嚣张跋扈的模样,可他从未见过李沄真正动气。
她的眉眼总是浸润在一片融融笑意之中,从未像此刻这样透着冷然。
她生气了。
苏子乔望着她眉目冷然的模样,原本还紧绷着的五官,瞬间变得柔和。
窗外的雨声绵绵不绝,室内两人之间却安静得过分。
李沄没心情跟苏将军在榻上耳鬓厮磨了,要起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苏将军男|色虽然可餐,但说的话宛若棒槌,令她心情全无。
谁知苏子乔一只手环在她的腰身,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不放。
李沄皱眉,“放开。”
“不放。”
“下一回,你若是想冲撞我的阿耶,或是阿娘,又或者是太子阿兄。“李沄说,”直接就让他们将你罚到谁也见不着鬼地方去跪着,即便是跪废了一双腿,或是在大雪中跪成雪人,也不会再有人叫我去解围。”
苏子乔望着她抿着红唇,十分冷淡的模样,便笑了起来。
“太平。”
李沄不想理他。
苏子乔手中一个巧劲,两人的位置便调转了,她被放置在梨木榻上,而他双手撑在她的脑袋两侧,悬着上身看她。
“刚才是我失言,别生气。”
“不必来哄我,你还是想办法怎么让裴行俭如何能不选任何一条路,还是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吧。”李沄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抬眼,那双含情目要笑不笑地睨着他,“没了我的阿耶,裴行俭还能安稳多久?”
“圣人尚且坐镇宫中。”苏子乔低头,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李沄的侧颊,低声说道:“公主如今便为这些事情操心,是否为时尚早?”
“出将入相之才,向来难寻。裴尚书如今进退维艰,我为他可惜。不过他的事情,子乔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下名将,并非只有裴行俭一人。
只是,裴行俭是父亲一直信任的人,又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库狄氏的郎君,更是苏子乔的师兄。
她对裴行俭一直十分有好感,并不希望这个流芳后世的儒将,最终变成空有青云志的老人家。
但许多事情,总得你情我愿。
李沄躺在苏子乔的身下,也不跟他疾风骤雨,只是温柔地笑问,“你先让我起来,好不好?”
窗外风声雨声,声声不停。
室内卧榻之上,温香软玉。
被他困在榻上的女子,分明已经在他的怀里,可他却无法抓住她。
苏子乔看着她那笑意盈盈的模样,也笑得温柔,“不好。”
太平公主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认真地生气过,都快不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了。如今忽然被气到,也并不想跟人争辩些什么,只想离始作俑者远一些。
可谁知道平时好好说话的苏将军,今日居然改姓赖了。
她倒是想摆一下公主的架子,让苏子乔赶紧起来。可她就这么躺在他的身下,难免太没气势了。
被苏将军拒绝了要求的太平公主,寒着俏脸,“起开,你太重了。”
苏子乔轻叹了一口气,他的上身压了下去,薄唇在她耳旁低语:“可我都还没真正压着公主,你又怎么会觉得我重?”
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李沄:“……”
苏子乔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他看李沄,从来都是雾里看花,从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如今,他似乎从一片镜花水月之中,窥得些许她的真容。
太平公主和驸马闹了点小别扭,虽然那天午后,两人在辰阳堂经过了一番身体上的交流,彼此的欲|望都得到了餍足,可太平公主心里仍旧不痛快。
她心里不痛快,苏将军就别想痛快。
最近小半个月,苏将军在公主府都过着痛并快乐着的生活,任性刁蛮的太平公主,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层出不穷,简直是甜蜜又苦恼的折磨。
这年六月,东都洛阳大雨,洛水泛滥,冲毁天津桥和中桥,百姓房屋也被摧毁上万间。
圣人李治的头疾,在明崇俨入宫连续为他用药后,稍有缓解。
没假放的苏将军也开始忙起来。
李沄又开始了每天入宫陪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有时她会当天出宫回公主府,有时她会留在宫里过夜。
大明宫的丹阳阁一切如旧,公主虽然下降,可丹阳阁的布置还是跟从前一样。
雪堂依旧,那棵参天银杏枝叶在夏日的风中摇曳。
大明宫里虽然没有了几位兄长和永安县主,却还是能跟父亲在太掖湖边散步,念书给父亲听,还能去东宫逗弄皇太孙李天泽,日子也过得很美好。
太平公主干脆在宫里住了起来,反正她的阿耶是圣人,阿娘是皇后殿下,她还是可以随心所欲。
李沄在丹阳阁的雪堂练字,上官婉儿从清宁宫过来,跟李沄说道:“公主,皇后殿下让您去一趟清宁宫。”
李沄去清宁宫见母亲。
武则天看到女儿,原本还十分威严的眉目变得温柔,笑着朝她招手,“太平,来。”
“阿娘。”李沄笑着走了过去,水红色的长裙拖拽在地,显得她的身材婀娜修长。
端庄,优雅,美丽。
武则天看着女儿明艳动人的模样,心想是真的长大了。
武则天跟李沄说武三思和武承嗣已经回来长安,表兄弟姐妹之间,也该要见一见,联络一下感情。
皇后殿下明日在清宁宫设宴,到时候武攸暨会与两位兄长一起入宫。
李沄听着母亲的话,面上没有笑容。
武则天说:“太平似乎并不高兴?”
“我并不喜欢武三思和武承嗣。”李沄神情冷淡,她跟母亲说:“除了阿娘和攸暨表兄,我不喜欢武家的所有人。”
武则天神情有些无奈。
李沄接着说:“姨母韩国夫人去世的时候,太平的年纪虽然小,但心里也是不喜欢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