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羲奔进前堂,正看见白水部在为人接骨。
他一停下洗手,她冲了过去。
可一到离他三步处,满腔的狂喜,也瞬间收起,紧紧地胀满胸臆。
要生气,你应该生气,她握拳告诉自己。他可三天都没认出是荒神变的我!
可是,她又忍不住嘴角翘起,一把拖住他的手,在他面前仰起脸,露出一个最明亮的笑容。
他擦了手,微带奇怪地问:“昀羲,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她犹豫一瞬,干脆地决定暂时不说,依旧笑着:“没什么事。”
他们平静地帮了好些忙,赶在日落前收拾买来的东西,准备返回抱琴楼。
李昀羲翻了翻那些点心匣子,鄙视了一下白麓荒神的口味,把水晶皂儿通通送给了在神农堂中帮忙的阿文,听说还有燕三,又拣了几样让他带给燕三。她自己寻着香味翻到了一块梅花饼,觉得太大,掰成两半,分了一半到白水部手心里,笑眯眯道:“帮我吃。”
他接过半块饼饵,恍惚觉得有什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忽然之间,有了那种心有灵犀、如宾如友的感觉。不再害怕,也不再患得患失,像一只在风雨中漂泊过久的鸟,双脚终于落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之前的昀羲似镜花水月,虽然一言一笑依然让人熟悉,但却总让他心中惶恐,害怕她随时会消失不见。每一次她碰他,跟他说话,都如梦寐之中,有一种不真实感。哪怕那时紧紧拥她在怀,也觉得眼前的一切会瞬间碎灭。
他和化为少女的鲤鱼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和“她”见面之前,“它”是他的挚友,是他的义妹,是他在寒冷江水中最温暖的牵挂,是他落魄失意时与尘世最稳固的连结。而在兔毛川匆匆一面,见到她化为人身的模样后,他追念历经生死的过往,记忆中的鲤鱼便不再只以一尾小鱼的形象出现,而是一个鲜妍明媚的少女。午夜梦回,那双哀伤的眼睛会一遍一遍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的痛苦和思念酝酿得越发浓厚,而那种他暂未明了的情愫也开始在心底潜滋暗长。那一次生死之际魂梦相接,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少女,这种情愫也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得到了确认——他是喜欢她的,她更是喜欢他的。不只是患难之情,不只是兄弟之义,也不只是男女之欲,而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依赖和托付,好像灵魂融合了对方才真正完整,好像同享了一个生命。他们对彼此有不可相抗的引力,像月轮引动潮汐。
现在,他看着她,终于不再像是看着镜花月影,而是他宜喜宜嗔、有血有肉的女孩。他将梅花饼放进嘴里,和品着另半块饼饵的李昀羲相视而笑,觉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遍全身,让他眼中酸胀,温暖无比,也幸福无比。
归去的路上,他们的手在袖中紧握着彼此,好像那是世间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
李昀羲本想此掩过,不用提及白麓荒神让他徒增担忧,但傍晚在抱琴楼团团围坐吃晚饭的时候,她忍不住了。
“你!”她悲愤地看着他把她盘里的香菜都挑走吃掉,“我刚回来,你跟我抢胡荽吃!我不过了,我要回江里去!”
白水部慌得落了筷子:“别啊,昀羲,怎么回事?你不是口味变了,不喜欢吃了么?”
李昀羲抓住他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愤然道:“你这个负心鬼,他是他我是我!他连胡荽都不吃,懂什么好吃的!你是不是还没认出来,还没认出来?!这几天在你身边的是他,跟你去神农堂的是他,和你回来的才是我!我才是李昀羲!”
白水部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站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又赶紧抓住她双手,看着她眼睛说:“昀羲,你说什么?什么你是你他是他?他是……”
李昀羲眼底汪起了一点委屈的湿意:“这几天在你身边的我,都是白麓荒神变的,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你跟他做了什么?又是一起吃一起玩,又是打架冒险。救妖王,逛市集,给他买了那么多吃食。哦,还有那个悬丝傀儡!他好像很喜欢嘛,还特地把那个给带走了!”
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他们。
凤清仪忙打圆场说:“小鱼儿,你先别激动。白麓荒神装得太像了,别说他了,我们大家都没想到要查验你的身份。见到你回来,他高兴昏了。一别数年,失而复得,是何等欢喜忘情,他又极少与这般模样的你相处过,真怪不得他啊。”
白水部怔怔的。这几天来呆在他身边的少女,居然是荒神变的!他慢慢回过神来,脸不由得皱了起来,用力地抹了下衣襟,又搓了两下手,似乎要抹掉白麓荒神的手泽。
李昀羲看到,哼了一声,嘴翘得老高。
白水部忙道:“昀羲……”
女孩儿转过身去,抬手抹掉流出的一滴珠泪。
白水部按住她肩膀,让她转过来,双手抓住了她一只手,叹了口气:“昀羲,让我好好看看你。”
李昀羲的心一下子软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通红的眼圈:“让我看看你,认认你,记住你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一点一滴。以后任何人,都别想在我面前冒充你。昀羲,你信我一回,我会铭刻在心,永不忘记。”
她低头不语,只抬起另一手,也与他交握。
傻子,傻子,我信你的。我自始至终,都是信你的。
耳边传来他沉郁的声音,听来都让人酸鼻:“昀羲,再也别离开我了。”
她霍然抬起头来,周遭灯烛之光被微风吹得明明灭灭。
她清晰无比地说了一个字:“好。”
人生到此,千金一诺,更无可移。
在座的凤清仪、妖王、喵神农都是见惯人世悲欢情之人,亦觉心潮激荡,深受所撼,都默默无言,不肯扰了这一室静谧。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方收敛心神坐下。
凤清仪这才出言问起详细情形。
李昀羲便将神农堂中荒神忽然改变心意放人的情况讲了,自己如何作为都隐去不提。对荒神为何突然又肯放人了,莫说李昀羲、白水部不明所以,连凤清仪这般绝顶聪慧之人都觉得猜测不透,只当这位大神喜怒无定罢了。
白水部问:“那他会不会再来找昀羲的麻烦。”
凤清仪道:“他傲气得紧,这回既肯放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改变心意。”
喵神农“嗷呜”一声,懒洋洋道:“恕我说句讨打的话……你们不如早早成亲,生他七个八个孩子,等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什么!”
凤清仪嗤笑:“兽王,你可别把他当什么伧夫俗汉。算昀羲嫁了人,生了十几个孩子,他岂会把这些放在眼里,要抢的话照样会动手。”他抬手止住要焦急发问的白水部:“且安心,现在还是安全的。以后的事,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他转头看了看桌边许多空着的位子,一缕忧色浮上眉间。
白水部见他神色,知其所思,道:“子文应该是去修护城河了,我已经吩咐了阿文给他送饭。胭脂他们……”
凤清仪叹道:“到这会还不回来,怕是遇上了很棘手的妖怪。这样看来,我们离京前他们四个都未必能赶回来。只盼平安回返,不误正事。”
李昀羲出声问道:“可有我帮忙的地方?要不要赶去帮帮他们?”
凤清仪挑眉道:“不要紧。我相信胭脂,也相信阿月。”
此时胭脂一行,正在穿越崇山峻岭。木鸟振翅,飒然浮空,慕容春华踏在鸟首,衣带当风。胭脂端坐在鸟背上,翻看着一本书。高空风极大,却吹不动她手中一片书页。君如月在左翼,挽了个剑花,笑道:“宝刀,我们先热热身。”谢宝刀在右翼,刀光一掠,便向她袭来。
两人在空中叮当一击,双掌交错数个回合,各自跃向对方刚才所站的地方,震得木鸟一摇。
胭脂并不受打扰,只是说了声:“你们两个仔细,别落了灰迷我眼睛。”
君如月朗朗笑了声:“不会!”话音未落,谢宝刀已攻至,她翻身腾空而起,剑光乍亮,呼啸着撞向刀背。
木先生和石先生坐在前面一只大葫芦上,回头望了望他们。
木先生道:“我们三山五岳,多少年没出青年才俊了,不想这皇城之中竟卧虎藏龙。”
石先生却仍在焦心:“师兄,带上他们,可有几成胜算?他们这样截一回,打一次,是要闹到什么时候?不怕打不过,怕捉不住,这妖怪最大的本事大概是逃跑了。真是太过狡猾,见我们带人来了,虚晃一招跑。”
“不急。”木先生眸光灼灼,“他们未出全力,放这妖怪逃去,说是怀疑这妖怪还有别的目的,看看再说。既然如此,我们也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