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了这个想头?”谢子文眨眨眼,奇怪地问道。
白秀才长叹道:“看过宋夏交战这样血流成河的场面,人命如此脆弱,吹口气功夫能没了。那些兵士受伤归来,哀嚎痛苦,我都只能看着,最多用冰冻帮他止血,用冰针帮他缝补伤口罢了。回来之后,慕容病了,胭脂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想到那一回,鱼儿几乎被火烧死,我忧心欲死,要不是云老,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如今,小杨的母亲又被庸医所误。我要是能做点什么……”
谢子文拍手笑道:“我早觉得,你那一手控水术能缝针,能止血,又能控制人身血流,不学医简直对不起世上病患。那次你说试一试,不真把聂十四娘的断手给续上了嘛!可学医太苦了。如今你自己想学,还会有人拦着不成?你想怎么学?”
“云老医术卓绝,可惜不在一处。我打算写信给他,最好能把他请到身边教我。”白秀才思索起来,“我看过不少医书,当年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不求甚解,胡乱背了下来,也不成个条理。我想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开始重头细读,也找些人练练手。”
白秀才既有了这个心,还真是说干干的。在汴梁剩下的时间,除了必要的应酬交游,他时常换了青袍皂带的医馆学徒装扮,走街串巷,甚至到远处的郊外田野去。见了农人贩夫,以及嬉耍着的孩童,他便恳请人家让他看看气色摸摸脉搏。让人看病这种闲事,多数人都是乐意的。还常有人对他说:“如今庸医太多,难为你有心学好。替我瞧瞧,学会了以后当个好大夫!”这样一面看书,一面实践,他渐渐便摸到了门径。《难经》《脉经》上的话,他以前看时,只懂字面上的意思,实践后再看,豁然开朗了。
一天,他依旧来城北给人诊脉,挑货郎担的吴大停了手里的提线傀儡,伸出手笑说:“白小郎,你又来,给我看看。”
白秀才在小杌子上坐下,伸手替他把脉,问道:“吴大哥,你不是摔伤了腰,在家养着么?”白秀才前日遇见吴大的小儿子,给他把了脉。那小小子便领白秀才来看吴大,给吴大也把了脉。可对腰伤,白秀才是束手无策的。
吴大笑道:“是一个小仙女治好的!”
白秀才噗哧笑了:“你别逗我,说正经的。”
吴大道:“当真!比珍珠还真。最近城里来了个女神医,年纪小小,有通天的本领!王家老头,风瘫了一年了,四脚都是僵的,这小仙女下了针,硬是治得一只手能动了!还有李五嫂那眼睛,失明三年了,人家小仙女金针拨翳,现在可好,都能雾里看花地看东西了!我这腰啊,小仙女给开了几帖药,又推按了两下,一下子不疼了!还不收我钱,真是女菩萨!”
白秀才心中一动:“那女神医,年岁几何?什么模样?”
吴大道:“我问了,她说她十四岁。什么模样,跟七夕节那摩合罗似的!花一样好看,雪一样白,一笑俩酒窝,可不是仙女的模样儿么!”
鲤鱼也是十四岁模样,含泪哽咽的时候,婴儿肥的脸颊左侧便现出一个深深的小酒窝。白秀才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是什么地方口音?”
吴大道:“说的是官话,可带着蜀地口音。”
白秀才猛然想到,自己跟鲤鱼说话,不常用眉州的方言?背诵诗词文章时,他用的是汴京官话,可音调里也总带有一缕绵绵的蜀音。
他一下子抓住了吴大的胳膊:“她是不是梳着双髻?是不是穿着红衣?”
吴大被他摇得直晃:“是梳了双髻。红衣?也算吧,她披了件柿子红的鹤氅。”
白秀才眼里透着焦急:“吴大哥,那女神医现在在哪里?!”
吴大挠头道:“昨日治好了我的腰,她走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白秀才几乎是叫了出来,“你快想想,她说不定是我走失的妹妹!”
“啊?!”吴大认真起来了,“当真?那我想想……哎呀,当时我躺下了,忘了问……”他见白秀才一脸懊恼,忙招手叫过正在拣豆的小儿子来:“发财,发财!过来,昨天给爹爹治腰的小姊姊,有没有说要去哪里?她往哪边走了?”
发财想了想:“她说,一直听见南边七八里外传来一个声音,说‘救救我,救救我’,她想去南边看看。出了门,我想把爹给我的糖送给姊姊吃,还追着她跑了好远呢。她往南薰门外走了。”
吴大叫道:“果然是仙女啊!能听见七八里外有人喊救命呢!”
白秀才喜不自胜,心里早有一半认定那女孩儿是鲤鱼了,忙掏出怀里新买的一包蜜雕金桔塞给发财,飞也般往门外跑去,差点被门槛绊倒。
吴大在后面叫道:“别急!一定能找到你妹妹的!”
白秀才捂着绊痛的腿,一跳一跳地跑远了。
跑到僻静的巷子里,他把怀里的小木鸟掏了出来。他这几日要启程,慕容春华早早把木鸟借给了他,让他到了兴化再放了鸟儿,让它自己飞回抱琴楼。这样一来,路途上也能少受许多辛苦。不想它现在要派上用场了。
他骑着木鸟飞上了天空。房舍、街巷、行人、牲畜在下方变成了稠密的风景。他睁大了眼睛,寻找着一个红衣小姑娘的踪迹。这里没有,那里还是没有。
他飞出了南薰门外,一路观察道上的行人。地上的岔路越来越多,好在他在空中,能够俯瞰很广的地方。
到五里外的时候,他看着下面,突然眼一花,觉得有个东西嗖地跑了过去。定睛一看,他激动惊讶得险些从木鸟上摔下来!
比牛还大的白老虎!驮着一个少女在跑!那少女赫然披着一件柿子红的鹤氅!
“鱼儿!停下!鱼儿!等等我!”他呼喊着,从天上降下。可白虎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只能在低空飞着,跟紧白虎,不断地呼唤着。可那少女似乎没听到,一直目视前方,连头也不回。
跟了一会,少女和白虎突然金光闪烁,然后一下子不见了。
长风吹动暮春的荒野,万物细语轻言。白秀才按落云头,像一片白花瓣落在偌大的绿野之中。他临风大呼一声:“鱼儿——
“我好像听见秀才叫我了!”鲤鱼说。
她正向白麓荒神演示新背的一本剑谱,突然停在了“临风望月”这一招上,一个翻身后跃,将电闪的剑光收入鞘中,落在溪水浪花之上。
白麓荒神此时凝成了一个面容妖媚而冷漠的白衣女子。他卧在水边,临溪照影,缓缓地梳着那一头极长的乌发。那头发泡在溪水里,竟不知道有多长。每梳一下,发色变白一些,溪水里升腾起越来越浓的云雾。
鲤鱼见他没有反应,便自己跳到岸上,拨开高高的蒹葭,大叫着向声音来处跑去:“秀才!你来找我了吗?我在这里!”
白秀才循声望去,一下子望见了百步外蒹葭丛中的红衣少女。两人四目相对,真是又惊又喜!
“鱼儿!”
白麓荒神突然一挥手,他手里的梳子便化成一道白光罩住鲤鱼,变成了一个越箍越紧的水球,逼得鲤鱼现出了原形。鲤鱼刚要大叫,水球上又流过一道光,这下它无论怎么叫,声音都传不出去了。
白秀才已经追了过来。白麓荒神一甩长发,便成了一个堆云高髻。他将困住鲤鱼的水球托在手里,长身站起,成了一个足有五人高的白衣女子,迈开腿脚向南奔去,裙裾飘起,在他身后散成一丝丝流云。
白秀才初时还在跑,后来乘上白鸟飞上了天空,在白麓荒神脑后紧追不舍。他以为白麓荒神是云妖雾怪,几次出手想要操纵它,却寂无回应,只得用一支支水箭徒劳地在他身上穿出一个个透明窟窿。那些窟窿扭曲着,透出前方的碧空和绿野。“你是什么妖怪!”白秀才愤怒地叫道,“你要把鱼儿带到哪里去?!停下,快停下,回答我!”
白麓荒神毫不理睬,悄悄张望四周,拣择容易带着鲤鱼隐匿的路径。慕容春华的白鸟儿,追得实在太紧了,呼吸间会被撵上。他很快望见了远处竹海之上露出的塔尖,那里有一个有名的寺庙,正传来清远的钟声。
他微笑起来,飞快地向那边掠去。
“哪里走!”白秀才紧紧跟上,眼看着这个奇怪的白衣女子越跑越矮,越行越快,在寺墙边一闪不见了。
“好哇,竟敢躲进寺里!护法伽蓝怎么不把你打出来!”白秀才落到了地上,拿起木鸟奔进山门。里面正是一场庄严的法事。群僧整整齐齐地盘坐在蒲团上,方丈在香炉边用钟磬般的好嗓子唱道:“炉香乍爇,法界蒙薰……诸佛现金身……”
群僧静坐,香烟袅袅,宛如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