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到达塔下。
定慧塔已经完全成了一根火柱,烛天欲穿。九重高塔悬挂九重铜铃,虽遍身烈焰,烧红的铜铃还是在大风中琤瑽作响,迸出火星。塔下已经草木尽灰,石板都烫得几乎熔化。世界如同炼狱,灼热却又凄寒。塔门已经不像门了,一半成了焦炭,一半坍塌在地。不断有木头从塔上掉下来。整个木塔都已在狂风中微微倾斜,一片烧红的琉璃瓦从上坠下,在白秀才脚边砸个粉碎。
白秀才深吸一口气。他踏上台阶。
鲤鱼忽叫:“且慢!”
白秀才撤开手。鲤鱼冒出头来,一看眼前的火塔,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秀才,这不行!”
白秀才牙齿打颤:“可已经来了……”
鲤鱼哀婉地说:“我知道的,你没法子了。火太大,你会烧死的!”
白秀才轻轻把它按回水中,掩住了钵儿。鲤鱼从接下来的一次颠簸中,已经知道答案。白秀才稳稳地托着钵儿,忍着遍身灼痛走上塔去:“别怕,我便死了,也一定护你周全。”
塔越来越斜,楼梯也越来越危险,白秀才已经踏空数次,可他即使滚落撞伤,也未敢让鲤鱼钵儿洒出水来。鲤鱼在钵中颠簸,焦心如焚,连连急叫:“秀才!秀才!”白秀才安慰它:“没事。我们没事。”又有几块琉璃瓦当空砸下,白秀才抬头看去,数层楼板已烧成空洞,榫卯脱离,梁栋成灰,巍峨高塔只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骨架在勉力支撑。他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上四层。正要换口气,脚下突然剧烈摇荡。上下左右的木头都在吱吱嘎嘎响,世界倾斜过来。定慧塔居然要在此时倒塌了!
白秀才喝声“起!”他纵身踏上栏杆,攀上五层,着倾斜的塔面一路飞奔,终于在塔尖堪堪住脚。塔顶琉璃瓦簌簌下滑,他的落足之地逐渐陷下。鲤鱼忽然大叫:“秀才,施法!”
话音未落,鲤鱼已飞身跃起。它身带无数晶莹的水珠,散在空中,星辰一样闪亮。
那是江水!
白秀才瞬间明白了它的用意。
他迅速浸湿右手,在空中划写——“横空一鹤排云上”!
每一滴水珠都顿放红光,在夜空中有如烟花绚烂。鲤鱼去势不减,仍在呼啸入云。
百里外风雷涌动!江水无端起潮,偏离了原来行经的路线,冲上河岸,然后一道向南,一道向北,两路合龙,正抵一片火海所在。那些水不绕街巷,不沾土壤,竟然飞天而起,像水缎一样铺陈空中,哗然滑向苍穹深处。
那正是鲤鱼所在。
它跳得那么高,白秀才简直觉得它已经去了太久,消失在天河之中。
他终于看见了鲤鱼。它是一个下落的小小黑点,在灰色天幕中若隐若显。即使看不见它的神情,白秀才也知道,它一定在得意,在咧着嘴儿乐呢。
他抬手施放出一道水箭。鲤鱼在上面轻盈地一跳,阻住飞堕之势。他又紧接着放出第二道、第三道……鲤鱼甩尾一拍,又低头一迎,水花飘飘悠悠,直下三千尺。
在这时,脚下松动了。
九重塔轰然坍塌!白秀才一下消失在塔顶,青瓷钵失手碎裂!
陡见下方烟尘四起,鲤鱼未及惊呼,直直坠入火海!
白秀才重重地摔在塔下的灰堆里,连翻了几个滚,手掌手肘都被瓷片划破。他痛得一时没回过神,仰面忽见大水腾空而下。
劈头盖脸的水冲袭在身上,白秀才连呛几口水。江水泻地,燃烧半个城池的大火奄然而灭,散出袅袅青烟。
白秀才侧过头,望见手腕下压的青瓷片,厥然跃起,嘶喊:“鱼儿——”他猝然倒地,喉间抢出一口血。肋骨已经断折,刺伤脏腑。他在湿漉漉的黑灰里爬了数步,攀着一根焦木椽子站了起来:“鱼儿——”
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应答。
“鱼儿!鱼儿!”白秀才连滚带爬,衣衫尽墨。他拖着断裂的肋骨,爬过荆棘般的废墟,再猛然跳下。污水溅在他脸上。
鲤鱼躺在那里。他已经认不出它了。它遍体焦黑,像一条油锅里煎过头的鱼,口中吐出一丝热气,只有腮片还在微微翕张。
白秀才闭上眼睛,摇晃了一下。他急促地呼吸着,用力从衣摆上撕下烧焦卷边的布条,极其小心地捧起鲤鱼,兜在布条里,系在颈上。
他淌进水里,念个“净”字,将鲤鱼轻轻地放入变清的水中。凉水触到焦烂的身体,鲤鱼一下子尖叫出声。白秀才心里狠狠戳了一下,小声安慰:“不怕,不怕,我去给鱼儿找大夫……”
鲤鱼昏厥过去,不作回答。
雨丝风片,纷纷拂过鬓边。苍天茫远,寒夜空寂。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只是想救助他人,只想做完一千零一件善事,只想对朋友践行承诺,只想促成一个温情的分手,哪怕这一切,当初只是可笑的谎言。
白秀才哽咽一下,猛然仰起头,手中掐诀。江水听到召唤,开始退却。他踏入正在退去的水中,倏忽滑行,风驰电掣。
云老没想到,他都躺在床上梦周公了,还会有人上门。他踹了一下脚边的孙子:“阿喜,去开门!”阿喜哼哼一下,转过身又睡了,发出小小的鼾声。敲门声愈发惶急。云老只得跳下床,赤脚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遍身污浊的人便跌跪在门前。他身上的衣服勉强能认出原本的白色,现在只剩下一些边缘焦黑的黄布片儿,头发眉毛都被烧焦了,脸上身上都是黑灰污水,头顶上还长着两个奇怪的赘生物。可他端端正正地托着一个不断漏水的小木盆,虔敬地向前伸着双手,像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水里躺着一条烧焦的鱼。
云老掩门:“去去去,我没钱,你上别处要去吧!”
那人忙把手伸进门缝:“求求你……”
云老道:“我们真不吃鱼汤,你上别处卖吧!”他把门用力一摔,那人当真不松手,痛得哀叫一声。
云老听得他叫声喑哑,一把推开门:“受伤了?”
那人跪行两步进门,央求道:“我不要紧,求您救救我这鲤鱼兄弟吧!”
云老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小兄弟,你若找我救命还说得过去。这鱼……”他哈哈一笑,“莫玩笑了,都焦了,趁热吃了罢!”
那人放下木盆,急叫一声:“不是玩笑!云太医!”他倒头叩下:“这是我至交好友,结义金兰!医者父母心,您老救救它罢!”一语未了,他便噎得说不下去,把云老定定瞧着,眼里不断流出泪来。
云老惊怔当场,忙蹲身去查看鲤鱼:“这……它……”
那人叩首在地:“它说您救过它的。您能救它一回,不能救它第二回吗?!”
云老叫道:“快起来,快起来!小老儿尽力便是!”
他揪起阿喜:“快点烛,将屋后那只药缸子洗干净,灌上寒泉水!”阿喜忙不迭端来一药缸的泉水,云老赶忙把鲤鱼移到药缸里。“阿喜,快去拔根公鸡屁股毛!”他扬声叫着,自己提了把煮水快的大铜壶,丢进大堆的黄芩、黄连、黄柏、紫草、矾砂,在炉火上猛火快煮,又冲进后园薅了几把带梗的大叶茶,放到瓦上烧灰存性。
“药缸里的泉水倒掉一些,淹过它口鼻成。”他从容不迫倒茶油入碗,将茶灰调成一小碗糊糊,又拈起公鸡毛,把药糊仔细涂刷在鲤鱼身上。
鲤鱼在痛楚昏迷之中,轻轻摇了摇尾巴。
不多时药水煮开,云老将铜壶搁在冷水盆里降温,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投下冰片,提壶倒进药缸,将鲤鱼浸入一片清凉。做完这一切,他跺脚兜起圈儿来:“真是的,我是治人的大夫,哪里治过鱼哟!这不为难我吗?”
那人睁大眼睛看着:“大夫,这还不成吗?”
“成个屁!小老儿活得胡子雪白,只会治人,不会治鱼!若是人体烧伤,自是内服外敷,日日换药,挨得几月也好了。”云老恼得吹胡子瞪眼,“这鱼整个都糊了,眼见不会吐气,你问问全天下的大夫,谁知道给鱼吃啥药?喂多少?人吃的药可管用?鱼离了水活不了,怎么敷药?扎针,谁认得鱼的呀?!又不喂药,又不敷药,又不扎针,怎么治?!眼下只好拿些消毒泻热的药化在水里,其实多半不顶用啦!”
那人委顿在地,像极其寒冷一般,瑟瑟发抖。
云老心下不忍:“既是你兄弟,还是节哀顺变,到时将它好好安葬了罢。”
那人咬牙摇头道:“不会的,它还要跳龙门的,它还没变成神龙呢!它不会死的!”
云老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鲤鱼,摇了摇头。
月华满地,一室的冰凉水光。
云老和阿喜始终等不到那个疯子绝望放弃,分别在绳床、竹椅上睡着了。
白秀才托着小药缸,沐浴在窗前月光里。那臭老头儿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要信。
泉水浸满月光,显得异常清凉。似乎这样,鲤鱼能好过一些。等着朋友死去,这种滋味要比死还难受。可他得挨着,得受着,得熬着。咎由自取也罢,撕心裂肺也罢,他得陪着它,鲤鱼还需要他。它的眼珠儿还在转,还在吐出小小的泡沫,它还没有死。这时候若是抛下它,鲤鱼该会有多么恐惧啊。尤其,是独自面对离别的时刻……
夜风轻轻地吹过檐下的竹片。他似乎听到了黑暗中的更漏。一滴,两滴,三滴……不紧不慢,不缓不急,一声声将他逼至绝望。
“是我好了。”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当年我落在江里,该被蛟吃掉……是我该被火烧,是我该死!”他突然住口,眼里流动着莫名的喜意。
他把药缸放在案几上,坐下,将双手浸入水中。一小团红光轻轻笼罩了鲤鱼的身体。他阖上眼睛,聚精会神地把红光一输入鲤鱼的身体。鲤鱼渐渐起了变化,焦黑褪去,皮肉复生,碎烂的鳍尾掉落下来,长出了鲜灵灵的鳞片和新鳍……与此同时,一片焦烂咬上他的左臂,继而攀上肩膀,爬过前胸后背,半边脸也开始冒出血泡,皮开肉绽……
云老被惨叫声惊醒。眼前一幕恍然如梦。蜡烛遍淌烛泪,一个烧得惨不忍睹的人倒在案下,还在蠕动翻滚。药缸里波光粼粼,那条鲤鱼“噗喇”一下跳了出来,在那人身畔蹦来跳去。云老急忙抓住鲤鱼放回缸里,鲤鱼立刻活泼泼地游起来,它皮光肉滑完好无损,哪有一点儿垂死之状?云老惊讶之下,忙去看地下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一副面孔焦烂狰狞,身上皮肉好似腊油熔化,奄奄地抓住他衣袖:“大夫,这样总行了罢?”
他还要问什么,白秀才已经昏了过去。
云老大骇,敬意顿生:“老儿不会治鱼,治人却是好手。阿喜,取净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