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袁府出来,白秀才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一进袁府,袁家父母先把女儿心肝儿肉地关心了一通,又冷脸把女儿和生人都审问了一通,为知州一家的遭遇掉了几点泪,喊家丁去报了官。袁清莲向父母大力推荐了救命恩人,盛赞他法力无边、温厚淳良、满腹经纶,羞红的脸蛋儿将心迹展露无遗。面对未来岳父岳母,白秀才表现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辞气清畅、态度从容,很有贵公子的模样。他走到大鱼缸边时,鲤鱼恳请金鲫鱼们配合一下,所有的金鲫鱼立刻翘起尾巴猛点头,看似齐齐叩首。
袁府一家人都被这个奇景震住了,白秀才的神仙身份立刻得到承认。袁父试探了他肚里的墨水后,甚至隐约透露出了招他为婿的期待。袁母则变着法儿不停夸赞女儿,唤茶唤水殷勤极了。与袁府的亲事一下子成了可望可及的美事。
走在路上,鲤鱼见他快笑傻了,终于喝道:“傻子,看路!水都洒了!”
白秀才忙赔罪:“对不住,对不住!”
鲤鱼沉默片刻,说:“你当真要和她成亲?你不和我去跳龙门了?”
白秀才脚下一滞,慢慢地走了两步,垂头道:“只要她要我,我跟她走……鱼儿,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已经跳得很高了,一定能跳过龙门。何况,我们已经做了九百九十九件善事了。你放心,我陪你做完最后两件再走。”
鲤鱼怨愤地说:“骗子!大骗子!你走罢,我不要理你了。”
白秀才柔声劝慰着它,突然脚下绊了一下。他急忙把鲤鱼钵儿举起,一跤跌在石板路上。前面停住了两双脚,后面也响起了脚步声。白秀才揉着下巴颌儿,正要站起来,被人从后面一脚踩住后心,重得他一口吐出血来。几滴血落进瓷钵里,鲤鱼吓得几乎叫起来。
前面的人用靴尖挑起他下巴:“是这个小白脸?”
另一个咬牙切齿道:“是这个玩意儿,大概是水里的妖精。在城里看见他,我才认了出来。是他坏了我们的好事!”
“怎么知道他是个妖精?”
“水里的东西大多怕火,干脆拿火烧一烧?”
“要不拖进巷子里,扒光了看看?!我还没看过妖怪长啥样呢。”
四个江匪很好玩地看着他,可白秀才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他缩成一团,把水钵护在身下,恨不得马上变小逃走。可他逃走了,鲤鱼怎么办呢?没人会管这毫不起眼的水钵。江匪多半会夺过瓷钵一把掷碎,鲤鱼得掉在瓷片和烂泥里。没人管它,没多久会死的。
他又看了鲤鱼一眼,吐掉嘴里的血水和灰土,徐徐站了起来。
江匪们按住了怀里的刀把,眼神像利刺一样看着他。
他拍拍衣上的灰,冷冰冰地说:“若辈真狗子也,胆敢冒犯神明。”
有个性急的江匪“哈”地发声笑,挥拳便打。白秀才微微一闪,伸指从唇边抹下一滴血。那滴血带着一种极其浓艳的红光,弹射在他脸上。江匪“嗷——”一声惨叫,捂住脸。三个同伙看时,却见一根细长的红色冰针贯穿了他整个面颊,穿透牙床。
蛟是水中化生之物,其法力最能与水共鸣。江海犹能呼应,更何况他自身的一滴血?
看起来像个小头目的江匪怒喝一声:“你使的什么妖法?!”
白秀才叹口气:“难道这点教训不够?”他伸出五指,罩向那中招的江匪面门,手上红光一动。那根闪光的红针立时飞离他面颊,在小头目脑袋边穿梭数匝,回到白秀才指尖上,还是一滴浓红的血。小头目连叫痛的时间都没有,捂着嘴弯下腰来。同伙忙拿开他手:“老大,怎样了?”小头目伸出舌头,上面已经被针戳烂。
江匪们瞪着他,像瞪着一个极可怕的妖物,不自觉连连后退。
白秀才托着鲤鱼钵,衣带当风。他似乎也不怎么愠怒,平和地说:“滚罢。小小惩戒,饶尔一回。”
四个江匪拔腿跑。
白秀才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才掩袖护住钵中的水,拔腿跑,比那四个江匪还快。鲤鱼在钵里咯咯直笑。秀才把它的脑袋摁下去,边跑边看后面有没有追上来。
他直跑到江边,一跃入水。一人一鱼都吐出一串泡泡,大笑起来。
几天后,白秀才编了个由头,撇下鲤鱼独自上街。他对着琳琅满目的店铺,想着如何提亲,如何置办聘礼,又想着如何中举做官,如何青云直上,得圣上重用。想到美处,他一个人在街上傻笑起来。
忽有个店铺小伙计匆匆跑来,迎面撞在他身上,手里抱的东西撒了一地。白秀才帮他捡拾,小伙计却接过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白秀才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觉袖子里好像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封请柬,邀他十月十五在云烟渡上船一叙,落款正是把头的化名。白秀才随手撕了,嘿嘿笑:“他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当我傻啊!”
他左右看看,加快脚步走了一段,又有个卖胡饼的小丫头,见他过来,立刻转过身盯着他,好像准备随时冲过来。白秀才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小丫头立刻脚下发力,疾步冲来。白秀才忙叫停:“你是不是也想撞我一下?别撞了,东西给我吧!”
小丫头忙从竹篮里拿出一封请柬递给他,然后立即缩手,拔脚跑,好像那纸上沾了瘟疫。
白秀才把请柬翻开,内容跟刚才的一模一样。他折了一只纸鸟,“啾——”地丢出去了。
他走到桥上,有个运粮小工,突然推独轮车直冲过来。白秀才赶忙躲开,险些闪了腰。小工稳住车,对准他又来撞。白秀才吓得飞扑到粮袋上,摇手:“别撞了,给我吧!”
小工把请柬往他手里一塞,倒拉着独轮车跑。白秀才叫:“我还在车上呢!”小工连人带麻袋一倒,白秀才一屁股坐到桥板上,眼看他逃命一样拖车跑了。
白秀才疑疑惑惑打开请柬,内容还是一模一样。他细致耐心地把它折成了一朵复杂的牡丹花儿,扬手扔到桥下。可他刚扔下去,牡丹花儿飞回来,直拍在他脸上。白秀才气愤地再扔一次,花又飞回来,落在他帽上。白秀才发了狠,大骂一声:“格老子的,谁再捡谁是小狗!”他把细胳膊抡了几圈儿,用力一扔,然后等了一会,果然毫无动静。他志得意满地转过身,刚抬起脚,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
“是谁?是谁?!是谁?!!!”白秀才捡起牡丹花儿,一脚踏上桥栏,刚要叉腰破口大骂,忽见桥下有许多小船,船上的渔夫、佣工、杂耍艺人纷纷叩首,叫道:“求你了,千万别再扔了!不然我们有多少条命也不够丢啊!”他们有的拜,有的张着手望天,生恐他再丢下来似的。
白秀才连忙摇手:“你们认错人啦,认错人啦!”撩起衣摆要跑路。忽然桥东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他转过头,桥西也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把他密密围在桥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乌泱乌泱的,做鞋的、裁衣的、卖胡粉的、做熟皮子的、写书信的、种地的、挑货担的、奶孩子的、当差的……什么人都有。他们作揖呀,哀求呀,都呼天抢地高叫着:“不管你是谁,行行好啊,救救我们吧!”“求你了,十月十五,你一定要去云烟渡呀!”“你要是不去,我们可遭殃了!”“求求你去吧!你惹的可是江上的阎王,官府都怕他呀。”“好汉啊,去了说不准还能活命,不去,没几天会横尸街头!”
白秀才懵在那里,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他望着脸的山,唇的海,像陷在噩梦里醒不过来,整个人都魇住了。
他不自觉后退几步,扶着身后的桥栏,嚅嗫着:“我……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跟江匪没关系……”
人群中突然走出了一个小姑娘,衣裳红得像火,梳着双鬏髻,生气勃勃的。她一步跳到白秀才身边。“你们怎么这样,为难一个外乡人!”她生气地叫着,“区区几个江匪,把你们吓成这样!几辈子没见过刀子吗?都没有一点血性吗?”
人丛里一个大个子货郎叫道:“你哪儿来的小东西,滚一边去!”
小姑娘指住他:“说的是你!身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不是好厉害么?”她抓住白秀才的胳膊晃了晃:“你倒是跟这细芦苇杆子比比呀!”那男的赶紧低头一缩。
一个读书人模样的说:“他不去,我们得死呀。”
小姑娘慨然道:“人和鱼都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看来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王八肚子里去了!你不想死,逼着别人去死,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
白秀才还想说什么,小姑娘推了他一把:“看什么,还不快走!”见他还回不过味来,小姑娘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白秀才啊呀一声飞了出去,手脚乱划——看着越来越近的水面,他一下子变小,落进水里不见了。
人群看着白秀才一掉下去,半空中没了,轰然一声拥上来看。小姑娘往人堆里一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