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吓得恨不得钻进一个角落里去。为什么一出来就会遇到和尚?[我不认识你,你最好也别认识我。]她回头看了一眼木无表情的鬼蜘蛛,提起胆气回答。
老和尚微笑,转头看向鬼蜘蛛,“施主。”
“我还以为你不想管这事了。”鬼蜘蛛冷哂。“正心想着,就算是和尚,也会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老和尚冲他微微弯身。“施主可以告诉贫僧,将我引过来的原因吗?”
银子懵懵懂懂地看着两人,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平日不喜欢看到你们,你们老在身边出现。”鬼蜘蛛厌恶地道,“现在特意找你们,还害得我到集市上逛了一大圈。”
“果然是这样。”老和尚再次微笑。笑容温和,却带着一股隐隐的逼锐之气。银子不由一缩,忍不住避开眼神。和其他和尚般,老和尚身上的那种感觉让她打从心底害怕。就像是黑夜遇到了阳光,寒冰遇上火般。即使老和尚此刻没有敌意,但她仍是恨不能转身就走。
咬咬牙,银子想戳戳鬼蜘蛛。老和尚含笑看了她一眼,银子整个人往后一退,差点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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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蜘蛛感觉到银子的恐惧,不悦地看了老和尚一眼。
老和尚了然地看着他,微笑。“施主很在乎这个灵体?”
鬼蜘蛛不置可否,指指空中的银子,道:“她在我身边很久了。以前只能大概地感觉到她,但现在能听到她说话。老和尚,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她?”
“施主应需知道,这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能力。”老和尚摇头劝道。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鬼蜘蛛浓眉轻蹙。
老和尚眼中流露出怜悯,他温声道:“施主这又是何苦,你与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总该要回属于自己的地方,你这般留恋,并非对她好事。”
鬼蜘蛛脸色一凝,银子分明感觉到他全身紧绷,整个人处于爆发地前夕。正在银子以为他会动手的时候,鬼蜘蛛深深地吸一口气,有些不耐,却又强行抑住情绪地道:“这是我的问题。”
老和尚轻叹一声:“施主,你要学着放开她才行。”
“放开?”鬼蜘蛛古怪地看向老和尚。“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所遇见的和尚都是这样讨厌。”
老和尚仍是从从容容,像是没感觉到鬼蜘蛛的极端不屑与厌恶般。“我能理解施主的心情。”他看了银子一眼,那一眼空透、尖锐,又带着悲悯。“你本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却因这个灵体沾染上不属于人间的气息。施主,这会给你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本来是极为畏惧老和尚的银子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目光中,所有的慌恐不安仿佛被安抚了。她眨了眨眼睛,首次正视老和尚。看着这个满脸皱纹,在时间的长河中渡过漫长岁月的老人。在他的神情里,银子第一次感觉出了善意。修行者的善意更容易让她感觉温暖,有如阳光般,暖洋洋的,整个身心都熨烫了起来。
老和尚冲她微微一笑。“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那……]银子犹豫了一会儿,[你能告诉我,我是怎么变成这种状态吗?灵体是什么?是……]她哆嗦了一下,问出内心的猜测。这种猜测深埋在她心底很久,每次都不敢碰触,甚至不敢多想。[是死掉的人才会有的吗?]
“姑娘,”老和尚和蔼地道:“你和普通的灵魂稍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鬼蜘蛛问,声音有些急。
“普通的人在死后,灵魂会飘出躯体,过不了多久便会去死亡的国度。”老和尚似乎也有些不解,“但你却以灵体的姿态留在人世间。听你的话,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死了。但是你很好。”他再次微笑,“你没有沾染上太多世间的黑暗,姑娘,你的灵体仍是白净的。”
“呜”地一声,银子紧紧时捂住自己的嘴,想把呜咽声吞下去。打从遇到修道之人,她不是害怕就是畏惧,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温柔地告诉她,她很好。是的,从来没有人相信,她不想伤害人,也没有能力去害人。在那些和尚眼中,她看到的是赤/裸裸地杀气。仿佛她的存在就是极不合理,她就该消失在尘世间。
没有人想过,她不想死。
鬼蜘蛛眉心深深地皱了一下,冷哼一声。
老和尚仍是笑得和蔼。“施主,你对老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们之前遇到一些事情。”鬼蜘蛛避而不答,“有妖怪居然主动袭击我,是因为她在我身边太久的原因吗?”
银子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大师,我们上次确实遇到妖怪袭击鬼蜘蛛。]若非她眼疾手快,鬼蜘蛛已经受伤了。而她也只在那一次碰到了实体。
说起这件事,银子浮起了自责。在鬼蜘蛛日益成熟后,她仿佛把一些责任转移到他身上,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他的强势,甚至会有些事不关己地从道德上谴责他。
是的,她确实不希望鬼蜘蛛出事。但也仅仅如此。如何避免,或是如何从自己的角度去保护鬼蜘蛛,她从未想过。仿佛随着身体的消失,她也丧失了很多东西。整天惶惶恐恐的,只希望偏安一隅。不被人找到,也不被人消灭。
老和尚微笑,“施主很聪明。”
[不知大师有什么办法能帮我们。]银子抢在鬼蜘蛛之前开口。
鬼蜘蛛冷冷地道:“如果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想法,那还是别说了。”
老和尚看到两人,不知为何,微微笑了起来。“施主相信我并未无恶意吗?”
鬼蜘蛛平板地道:“不信。”
老和尚轻垂有些松驰的眼皮,仿佛睡着了般,声音却带着强烈的安抚,像是感觉到鬼蜘蛛对他产生的杀气。“施主,你身上戾气太重了。”只看他一眼,老和尚就看到了他身上环绕不去的怨气。不是鬼蜘蛛本人的,而是那些因冤而死的怨力,其中不乏有修行之士。“就算你是为了保护这个姑娘,但你杀孽造得太多了。”
鬼蜘蛛神色不定,盯向老和尚的眼神也带上了谨慎与打量。
[大师,]银子生怕鬼蜘蛛再次下手,也怕老和尚对鬼蜘蛛不利。赶紧道:[我与鬼蜘蛛从小相依为命,实在也不愿看他受伤害。相信即使我现在就消失,鬼蜘蛛身上因我而来的戾气也不会立刻不见。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第一次遇到的和尚说的方法她没有办法接受,但她相信绝不可能只有离开鬼蜘蛛这一个方法。
留在鬼蜘蛛身边,银子由刚开始的茫然到后来的理所当然。纵使他们之间有很多分歧,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开。没有任何理由,她对鬼蜘蛛的信任与依恋像是山,像是水,像是空气,像是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顺理成章。时间就是这样奇怪,能把不认识的人变成亲人般的存在。
老和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姑娘,并非我不说……”
鬼蜘蛛嗤笑,不以为然中带着轻蔑。“就知道是这样。”
老和尚默然。
“人家攻击我,难不成我就该坐着等死?既然是修行人,又何必死处变成怨灵缠着我。和尚,你们那些什么立地成佛的话可不能只对别人用。”鬼蜘蛛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么多年,他手下的无辜性命确实不少,但真要谈得上对他有威胁的怨灵,应该也只是那两个和尚而已。
银子有些不自在,鬼蜘蛛说的并不是事实,那两个和尚也谈不上招惹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想骗这个老和尚。想了想,她才轻声道:[大师,既然同是修行之人,你不如帮他们早日放下吧。]她有些艰难地道:[人死如灯灭,本应该放下尘世间的一切。如果时日久了,和我一样怎么办?]她苦笑,[这种日子并不好过。]
话音才落,便看到老和尚神色一变,她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他。
原本一直缩在鬼蜘蛛身后,此时的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飘到鬼蜘蛛的身前,面对着老和尚,带着些祈求。[大师,你帮帮鬼蜘蛛,也帮帮他们吧。]
看到她的动作,鬼蜘蛛脸色轻变。才刚提步,银子却冲他摇摇头,也不管他是不是看得到,轻声道:[鬼蜘蛛,别这样。大师不会伤害我们的。]
鬼蜘蛛哪肯听她的,只是警惕地看着老和尚,生怕他有所异动。
老和尚神情和蔼,微笑着看两人的互动。“这位施主,你上前一步。”
鬼蜘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没动。
老和尚有些无奈地道:“姑娘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又何必拿此事要胁你们。”老和尚盘膝而坐,低声唱经。
老和尚轻缓的声音平静又空灵,阵阵佛号像是有形有质的海浪般,一层层地以他为中心向外散波。
银子只觉得眼前一晃,鬼蜘蛛大步上前,越过她靠近老和尚,也跟盘膝坐下。银子顿了顿,没再拂了鬼蜘蛛的好意,老实地站在他身后。
初始没什么,过了一会儿,银子感觉到四周的氛围有些变化。她静下心仔细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老和尚的经文慢慢淡去,真要说出是什么,却又无法形容。只觉得身边的氛围陡然一轻,顿时觉得有一阵看不见的雾气消散了,银子惊讶地发现花草树木更鲜亮了,世间的万事万物也变得越发清晰。那种沐浴其中的感觉让她打从心底欢喜。
鬼蜘蛛微瞌双眼,仿佛也颇为舒适。再过得一会儿,他微微一怔,眼睛陡然睁大,定定地瞧向银子的方向。
银子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只觉得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专注了些,眉宇间仿佛也多了些什么似的。正待仔细端详,老和尚的经文声骤停。像是风声拂过树林,响就响了,停就停了,没有丝毫突兀感。
鬼蜘蛛像是看到了些什么似的,定定地瞧向银子。又像是没瞧出什么,神情极为古怪。
[怎么了?]银子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凑近来,可鬼蜘蛛并未回话。她只得转头问老和尚:[大师,他怎么了?]说罢,不由上下扫了自身一眼,也未觉得有什么变化。
老和尚捻动念珠,叹声道:“施主,你能看到这位姑娘了吗?”
鬼蜘蛛缓缓摇头,“不能。”语气仍是有些迟疑,但很肯定。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老和尚淡声道:“这位姑娘不晓得与你有何渊源,居然成为你的守护灵。此事本也并非坏事,只是施主杀性颇重,沾染了恶念,却又并非施主之福。此次我虽然将你身边的怨气渡去,但以施主的性子恐怕不会停止杀戮。”他长叹一声,后面的话再没说出口。
鬼蜘蛛沉默。
“老衲猜测施主每当与妖人或是修行之人接触后,本身已有的灵气一受刺激,灵性便越发深厚。”老和尚想了想,缓声道:“但施主并非有灵根之人,这种外界刺激虽让你的灵气有进展,却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施主性格偏激,极易入魔。施主,望你日后能善自珍重。”
银子哑然。老和尚虽与他们相处不久,几乎句句直指重点。虽然仍有些担心,但她却忍不住心底那一丝丝的雀喜。虽然受天资所限,鬼蜘蛛难与修行之士比肩。但老和尚此话也变相承认,只要鬼蜘蛛与她待的时间越久,总有一天,他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鬼蜘蛛眼神一闪,眼中腥色乍现,随即恢复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