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孩子,两个高低床,一人有一个铺,但还有难办的问题,哪里来的那么多棉花做褥子和被子呀。
有床没被子,要置起一个家来,可真难啊!
“不用怕,咱们村子里正在商量土改,到时候我打算买上几只羊回来,一边放羊,一边给你们攒些整褥子和被子的羊毛。”贺德民掏了旱烟出来,狠抽了一口,吐了一口烟圈儿出来,脑海里,那是一副满满的,一大家口人过日子的计划。
“哥,你不是大队书记,怎么能私自养羊?”贺译民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儿。
贺德民把烟锅子在脚上磕了磕说:“不是要改革开放?乡上嫌哥没文化,大字不识,要换领导,得换年青人当书记,哥往后估计就只能放羊了。”
邓翠莲嘟囔说:“大哥在大队干了几十年,啥苦啥累没吃过,政府咋能说打发就打发了?”
她有俩弟弟,现在正是说亲的时候,每回说亲,贺德民和贺译民就是她的夸口,毕竟是她家的富亲戚,曲里拐弯能沾上光,但你说说,这要大哥的大队书记没了,她还咋夸?
陈月牙正炒菜,锅里辟哩啪啦的,贺译民把大哥几个喊进门,就把剩下的肥皂和万金油拿了出来。
“只能悄悄的,私底下出手,而且不是卖,是换,用它来换粮食,换鸡蛋,补贴家用,干这个比养羊强,但千万不能声张,给人抓到把柄,不然给人一举报,我的工作也得完蛋。”贺译民说。
刘玉娟自己就在治安队,懂政策,不用多说。
重要的是邓翠莲,贺德民看邓翠莲两只手跟老鼠爪子似的,笑的跟那山里头出来的瑶子似的,故意重重吭了一声:“老三媳妇,这可是自家的事儿,你在家里咋占点便宜我不说你,但你要敢把这事儿传到你娘家,就别怪我当大哥的不客气!”
“我哪敢呢哥,但我可以送我娘家兄弟几块胰子吧,他们也少用胰子!”邓翠莲连忙说。
“送两块不算大事,但一定不能说这东西是从哪来的。”贺译民说。
确实,全家一起投机倒把,大家最担心的就是邓翠莲,偏偏她人勤快,也不坏,还总给贺亲民欺负,真想狠说她两句吧,大家都不忍心。
吃了一顿肥肥的,油油的鸡和大肉片子,转眼,家里都给家具填满了。
正好这时,王大妈拿着块胰子走了进来:“刚才替我修桌椅的,那是你们家老三吧,小伙子真精神,这块胰子给他留着,洗洗手吧。”
邓翠莲顿时哇的一声:“可看看吧,我的胰子可是钢厂的工人给的,谁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谁敢说我举报我,那就是红眼病。”
这倒好,王大妈直接给她说懵圈儿了。
赶晚儿,一家子热热闹闹送大房和三房出巷子,不用说,街坊邻居们全在羡慕:咋咱们就没几房乡里亲戚呢?
贺帅和贺炮几个连环画看多了,兄弟们走的时候都是抱着拳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贺仝和贺钢往嘴里丢了颗大白兔说。
贺雷和贺铮没有大白兔吃,因为邓翠莲拿到糖之后,抱在怀里,给俩儿子一颗都没给。
贺帅左右周围的看了一圈,又跑回家,从妈妈藏糖的地方抓了四颗出来,给贺雷和贺铮一人悄悄的分了两颗:“你俩,回去把字写好点儿,就有糖吃啦!”
这俩,据说拿不到糖吃,是因为他俩写的字儿不好看的缘故。
一人揣了两颗糖,黑乎乎的小子们,轰隆隆的出胡同了。
何向阳站在胡同口,看着这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告别,就呸了一声。
她乡里也有一帮穷亲戚,但那都是一帮子馋她的好东西,来就想打秋风的红眼病,她一个都不想搭理。
都是乡里乡亲的,熟知底细,何向阳清楚的知道,邓翠莲在村里就是个有名的尖酸货,而且还没啥脑子,整天哭穷,谁家的秋风都爱打一点。
也是奇了怪了,陈月牙就能治得住那个邓翠莲。
唉,宋小霞是她家亲戚,想弄个三好市民当,而且还跟何向阳保证过,只要她当上三好市民,就能给程大宝和程睡莲都弄一个好工作。
因为三好市民的奖励,就是一份特别好的工作。
何向阳现在得赶紧四处游说,帮宋小霞弄个三好市民来当。
陈月牙家,剩下的半盆蜂蜜,给超生的嘴上,吃出一圈的红泡泡来。
孩子着不住那么多的蜂蜜,这是给愣生生的吃上火了。
现在想退火,就得喝牛黄解毒片,揉成沫子搀着水往嘴里灌,超生当然不吃,只要甜的东西她都爱,只要是苦的,她的小须须都会紧紧贴在手心上,还有可能会给吓的缩回去,那样她就又得多等一阵子,才能说话啦。
“闺女,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妈妈手里拿着两只漂亮的小头花说。
超生长这么大,一直是橡皮筋儿绑头发,还没用过头花呢,一下子就给惊住了:哇哦!
顺势一口苦药灌进嘴里,苦的超生直哈着舌头,但是红色的头花贼漂亮,她得立马绑到自己的头发上。
“再看再看,还有一只粉红色的,是不是更漂亮?”妈妈又说。
超生才给自己绑了一个红色的,看到一个粉色的,再哇哦一下,又是一大口苦药灌进嘴巴里了。
真苦啊!
妈妈太会骗人啦!
街道关于三好市民的评选,在告示张出来两周之后才开始投票。
这种投票其实非常简单,一家派一个代表,在街道进行投票,你愿意选谁当三好市民,写他的名字就行了。
因为这个会很严肃,全家只有妈妈一个人能去参会,孩子们当然得留在家里头。
为了开会,妈妈特意中午解辫子,重新蘸着水又辫了一遍,梳的整整齐齐的,还穿上了自己那件绣着绿草边儿的白线衣。
贺帅去上学了,斌和炮还是游兵散勇,呆在家里简直要闹翻了天。
翻垃圾山,跟巷子里别的孩子一起翻烟壳,间或想起来,抓几条蛆回来,给家里唯一剩下的那只大公鸡吃。贺帅去上学的日子,大公鸡瘦的只剩下骨架子了。
超生搬了个小凳子上天台,全神贯注的望着妈妈离开的方向,定定儿的瞅着。
也不知道那个三好市民,妈妈能不能选得中,也不知道那份重大奖励,它到底又是啥。
呵,最先回来的居然是程春花,她应该在钢厂上班的,但不知道为啥,对于投三好市民奖居然特别的热衷。
一进巷子她就打鸡骂狗,叽叽歪歪的:“有些人胜之不武,让自家兄弟满胡同的帮人修家具,贿赂街坊邻居们得了那个三好市民,好意思嘛她?”
“啥叫三好市民,互帮互助才是真正的三好市民,我得的可光荣了,咋,你要看不惯,搬出这胡同呀程春花。”紧接着走进来一个人,那不妈妈嘛?
超生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手里端着一只搪瓷缸子,敲的咣咣响。
她的掌心里现在有整整六根须须啦,只要再多一根,她就可以说话啦。
恨不能帮妈妈吵架,恨!
程春花到了大杂院的门口,推门想进门呢,还得说句风凉话:“销售经理,那是人宋思思那种人才能当的,咱们这种乡里来的土老冒,当个啥销售经理啊,别当不好,屁都卖不出去还给人笑话。”
“人这东西,别人不尊重不算啥,自己不尊重自己那才叫自甘下贱,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城里人差,春花,你也该收起你的自卑,挺起你的胸膛,堂堂正正做个人,别总是把自己当个土憋。”陈月牙果断的说。
抬头看闺女就在天台上,她紧赶两步,往里走了。
……
“百顺区的三好市民,还真是咱的。”说着,妈妈笑眯眯的把个奖牌挂到了超生的脖子上。
看来,妈妈真的争到三好市民啦?
“但是,重大奖励可不是糖哦,也不是别的什么好吃的。”妈妈又说。
笑容逐渐消失。
超生有点不高兴:什么重大奖励嘛,居然连吃的东西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咱有肉,还有面,妈妈今天晚上给你们包包子吃,好不好,肉腾腾的大包子!”看闺女一下闷了,陈月牙连忙又说。
……
“超生还是不开心?”看闺女端着个小缸子低着头,陈月牙又说:“韭菜肉馅儿的包子哟,超生要喜欢吃素的,妈妈再给你拌个鸡蛋馅儿。”
自打上头说要试点改革开放,全城人心惶惶,菜市场里都没啥好菜,就韭菜最水灵,还是卖水果的小伙子专门从蔬菜窗口换过去,早早儿给陈月牙留着的。
所以,今天陈月牙准备蒸包子吃。
超生喜欢吃饺子,立刻蹲到了地上:帮妈妈摘韭菜,这个她最行啊。
贺译民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居委会主任秦三多,秦三多就把贺译民给喊住了。
“估计今天月牙有点生气,因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儿,但是你放心,我心里有一杆称,我今天能替她争回那个三好市民的荣誉,以后也会为她保驾护航,国家要搞改革,就得从人民改起,改革中的不正之风,别的地儿我不管着,但咱们街道,就由我来刹车,我会刹住所有的歪风邪气。”
贺译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习惯性的给秦三多让了根烟,紧走几步,闻着家里一股喷香的味儿,进门了。
“听说你当选三好市民了?”一把推开厨房的门,贺译民说。
说起这个,陈月牙觉得,简直就是一出戏:“你听我跟你慢慢讲,但是咱们社区里有些人,贼不要脸!”
今天这个评选三好市民的事儿,其实闹的可大了。
秦三多最讲公平公正,而且早在投票之前就私底下问过大家,心里也有个底儿,陈月牙必胜无疑。
结果投票出来,赢的居然是才从钢厂内退,丈夫给人关进监狱处罚了的宋小霞。
秦三多当然不干啊,你宋小霞不就抓了个没影的人贩子吗,这也算好人好事?群众础就那么的深厚?
他把所有投进来的票公开唱了一遍,就发现,总共480人投票,票居然有整整600张之多,而写着宋小霞名字的,基本上全是一个笔迹。
这表明宋小霞绝对作弊了,而且,街道办还有人跟她联合作弊。提前把写着宋小霞名字的票,放到了票箱里,然后她才能赢的。
查到底是谁跟她联合作弊,那是街道办主任的事儿,秦三多管不着,但公平公正不能免,于是,他提议大家公开举手投票,透明公正嘛。
最后大家公开举手表决,最后胜出的果然是陈月牙,她得了整整380票,以绝对优势胜出了。
“重大奖励是个工作,这个工作是罐头厂的经理,而且还有附带条件,得在一个月内,把所有的罐头全部卖完。”陈月牙笑着,又说。
“罐头厂的经理,妈妈,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天天吃罐头啦?”贺斌端着一只装满小虫子的小缸子站在门口,怯怯的问。
“是。”陈月牙说。
超生在地上跳蹦蹦,双脚就跟装了弹簧一样:这个奖励,她喜欢,特别喜欢!
贺炮嗷的一声,转身就冲巷子里去了:“我妈当罐头厂的经理啦,我们以后天天有罐头吃啦!”
当然,外头的街坊邻居肯定也在议论这事儿。
因为是三好市民,街道给陈月牙奖励了一个正式工作,从现在开始,她又重新有工作干了。
但是,大家就不知道,那个经理陈月牙能不能当得好。
陈月牙自己倒是淡淡的,从锅里挑了热腾腾的包子出来,先递乖乖坐在那儿等包子的超生一个:“照秦三多的意思,这个经理虽然小,但是市上领导都盯着呢,说是国家要由小到大的改革形式放,咱们街道是个试点。”
也就是说,原来只要把产品生产出来,慢慢等着有人来买就行了。
但现在不同了,生产出来,还得有人负责把它卖出去。
罐头那东西是有保质期,必须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把它销售完,要卖不完它就过期了。
罐头厂的工人们才不管过不过期,而且大家故意等着罐头过期,等过期了,拿回自个儿家吃呗,反正他们又没啥损失。
但是罐头厂架不住啊,因为这个,罐头厂只要一开就是赔钱,压根儿就没赚过钱。
“你要觉得自己真干不了就甭干了,明天跟秦三多说一下,这工作让给别人算?”贺译民说。
陈月牙说:“那怎么行,居委会都说了,完不成任务,一月拿五十块钱的固定工资,但要能在一个月内卖出所有的罐头,奖励300块,我得给超生赚上北京治病的钱呢,这300块必须拿。”
闺女不会说话,这是俩口子最大的忧心。
贺斌和贺炮正在拉超生,端着一盘包子,要到巷口去等哥哥。
超生又不是三岁小屁孩儿,加上当人参宝宝的那段日子,已经足足四岁了,考虑的当然是特别深奥的问题。
宋小霞和福妞搞个假人贩子,还专门在街道作弊,想当三好市民,这证明她特别想当罐头厂的经理。
真的没好处,她能那么想尽办法的抢经理?
“罐头罐头,福妞抢罐头,不给不给。”超生想到了,宋小霞就是想抢走所有的罐头,她跟福妞一起吃个够。
黄桃罐头呀,超生只吃过一罐,还是大婶婶给的,绝对不能让宋小霞一个人抢走。
丫头嘴巴张的大大的,无声的说着,贺译民看不懂,就问妻子:“她说的什么?”
“我还没当罐头厂的厂长呢,她就怕有人抢罐头!”陈月牙仔细看了会儿闺女,给丈夫解释着闺女的意思。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现在是1977年,从年前就在讲的改革和试点经济区改革,现在慢慢的渗透到人民群众的生活里了。
贺译民原来可是在钢厂当过厂长的,对于改革啊,试点啊,这些东西可比一般人懂得多多了。
“你说宋小霞为了抢那个三好市民,专门作弊,这证明一点,她很想拿下罐头厂,而且,罐头厂肯定有利可图。”
“咱厂里生产的罐头虽然好卖,但一个月也卖不完啊,要卖不完,还不是只拿五十块钱工资,而且据秦主任说,以后那个罐头厂都得挂到我名下,就是咱们街道的厂子,我一个经理要卖不出去罐头,人会笑话的。”陈月牙说。
贺译民看媳妇把包子全挑出了笼,添上凉水就开始刷锅,金黄色的小米淘澄干净,就开始熬粥了:“我的傻媳妇儿,改革改革,得把公家的改成私人的,罐头厂挂到你名下,那将来就是你的。”
“我的,那我岂不是还得负责给工人开工资?”陈月牙轻皱着眉头说。
对于一个原来只刷过饮料瓶子的女人来说,给她个经理当,这确实有点为她所难。
“卖了罐头就能开工资,罐头厂那么大的地方,地皮属于你的了难道不好,地皮难道不值钱?”贺译民看几个孩子出去了,突然吹了一下妻子的耳朵:“我就不信,几罐罐头你卖不出去?”
她是背着香皂下乡,转眼就能卖个一干二净的人啊。
“我不是怕卖不出去罐头,我是怕当不好经理。”陈月牙悄笑着说。
就是怕自己干不好,要给几个小崽崽丢人。
贺帅捧着一只包子进门,嗓音特嘹亮的说:“妈,今天二斌和三炮是不是过生日?”
见丈夫一脸的懵,陈月牙笑了一下:“果然,你连斌和炮的生日都忘了!”
“我怎么不记得,一直记着呢,918嘛,是得好好给他们过个生日了。”贺译民说着,捧出一个超大个儿,雪白的包子塞到了贺炮手里:“生日礼物,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相较于超生和贺帅,在贺译民这儿,斌和炮简直就是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一直都在忽视他们。
所以,爸爸给个白乎乎的胖包子,俩小崽子就乐的不行了。
贺炮本来是小脏手,悄悄拿嘴舔乎了一下,把脏儿舔匀就等于洗了的。
看到包子居然是爸爸递来的,大概这包子实在太过郑重,赶紧跑出门,打着胰子洗手去了。
“你爸可不止给你们准备了包子哟,还有别的好东西当礼物呢。”陈月牙一边搂过一个儿子的脑袋,轻声说:“生日快乐呀小家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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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早就看出来了,臭爸爸其实没有任何东西,礼物全是妈妈准备的,这么说是在给爸爸留面子。
唉,妈妈太会惯着爸爸啦!
她要会说话,一定先批评爸爸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