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山市。
冲微道人带着两位徒弟从车站中走出。
车站外人来人往。
不少人见他们一副道士打扮的模样,虽然眼中露出兴味,但并没有感到十分惊奇。
在最近半个月里,他们已经见到不少“奇装异服”的人,穿着一身整洁道袍还算是好的,要穿着满身污腻的不知是什么款式衣裳那才叫稀奇。
“师傅,好热闹。”年纪较大的那位徒弟左顾右盼,他打量着深山中未曾有过的繁华,语气之间隐隐露出一股艳羡之情。
冲微道人看了一眼玉松,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年纪更小的玉溪身上。
不同于前者,玉溪虽然年纪尚小,眼下还不足五岁,但心性竟更加纯粹。
尽管他也是一脸好奇,却没有抻着脖子四下乱看,更没有四下乱瞟,顶多会在看到眼前来往车辆的时候,微微睁大眼睛,露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明溪伸出白胖小手,悄悄地扯了扯冲微道人的衣角:“师傅,你看车车,跑得好快!”
冲微道人宛然一笑,摸了摸小孩的头顶,眼神之中露出爱怜之色。
明溪并不是生来就生活在易渊观。
他在三岁之前,只是一个普通家庭里的普通小孩,只不过后来家中遭难,亲戚朋友近乎全部殁于此劫,这才几经波折被冲微道人引入门内。
“喜欢车车?”冲微道人牵起对方的小手,“走,咱们去坐一坐。”
明溪的眼睛立即弯成了两轮月牙。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明松紧随其后,但经过刚才那么一闹,他的情绪反而没有最开始那么高涨,低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开车的司机是一位颇为健谈的本地人。
他瞅了眼后方的三位稀客,等对方上了车,立即打开了话匣子:“嘿,又是三位道长!咱们琉山最近还真是挺招道长们的喜爱,光是这两天,我就载了不下二十位。”
“哦?来琉山的同道竟然有这么多。”冲微道人略微感到惊讶,但细想片刻,又很快释然,毕竟就连他这种长居深山、自给自足的人,都能被找出来并送上请柬,那些并未隐世清修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冲微道人的话语,让司机不由得侧了侧头,他透过后视镜仔细打量了坐在后方的三人。
为首的道长年纪不小,看上去应该在五十岁左右,精气神却很是饱满,虽然两鬓斑白但皮肤仍旧富有光泽,显然是保养得当、延年有方。
而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为首道长两旁的小孩,年纪则分别约莫在十岁和五岁,尽管年龄还小,但观其五官和体态,均能窥出日后的几分俊秀风采。
司机双眼露出一丝兴奋:“道长,难道您是受到正式邀请的琉山嘉宾?”
冲微道人有些莫名。
不是受邀而来,难不成还有其他原因?
司机见冲微道人不明所以的模样,心中明了,他顿时来了劲:“您真是受邀而来?不行,我得拍个照,发在音逗上面说不定能得不少赞。”
冲微道人不适应司机略显夸张的反应。
他微微前倾身体:“听你的口吻,似乎有不少未受邀请却主动前来的同道?”
“那可不,多了去了!这几天还好,前几天呐,我这一天能拉二三十个道士。”司机高声嚷道,“当然,那些所谓的道士啧,怎么说呢,年轻人居多,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那气质和您根本没得比。”
“要我说啊,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恐怕还真是半路出家,随便在路边买了一身道袍披在身上,就能自称一句某某山人、某某居士,也不看看自己自己那模样。”司机未等冲微道人搭话,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我估计不外乎是想借道士的身份混上琉山。”
“他们也是魔怔了,虽然最近总有各种幺蛾子出现,又是白鼋又是神木,但也不至于逮着一点就生拉硬扯,非得要琢磨出个莫须有的明堂。”
“就好比这次,根据清净山人的公告,这只是一次很正常的道修心得交流会,但有些年轻人非说这是超凡人士的聚会,这不是扯淡嘛!”
“要我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清净山人和网红的事情被曝了出来,让人不得不生出遐想。”
冲微道人微微扬眉。
清净山人。
他知道这位同道的名号。
通过请柬言明想和自己探讨道医养生之法,以及附赠自己一副白术钱子汤药方的人,正是这位清净山人——事实上,若非没有那副白术钱子汤的药方,他还真不愿意大老远地赶过来参加对方的开山大会。
他是外丹流派的传人。
所谓外丹流派,其实是丹鼎一脉的分支,致力于炼就外物丹药,并通过服食这些丹药来提升修为,进而完成羽化飞仙的目的。
在古代,外丹流派可谓是显赫一时;但时移世易,到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以铅汞炼丹并服食之,只会让人更快死去。
冲微道人自然不是那种蠢人。
他精通药理,平日里喜欢钻研药膳,对于养生之道很有一番理论,平日里与其说炼丹,倒不如说是炼药。
今年他已近古稀,但看上去不过是知天命之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缘由就出自于此。
也正是因为这一道本领,易渊观附近的某些富人对他堪称趋之若鹜,即便身处深山老观,却也名声在外,时常会有人登门拜访。
想到这儿,冲微道人摇了摇头,对司机说道:“有时候名声太响,反而不是一件佳事,想必清净山人现在应该很苦恼该如何安排那些不速之客。”
“苦恼?清净山人精明着呢,半个月的时间,但琉山山脚搭建了一排简易木屋,自费入住,听说一天得两百块呢,”司机言语有些羡慕,他望了眼愕然的冲微道人,哈哈一笑,“当然,道长您是受邀的嘉宾,估计会和龙山道长、秋水道长等人,在山上住下。”
冲微道人讶异。
他竟然能碰到一位熟人。
龙山道长是道教圣地之一的武功山门人,拳脚功夫十分了得,而且是一位十足十的道痴——准确点应该说是一位仙痴。
大概五六年前,他曾经找上门来,本来双方只是同道之间的友好交流,但在得知自己的真实年龄后,他立即满脸愕然,当即言说要向自己讨要修行之法。
然而他哪有什么修行之法?
冲微道人念及往事,不由得莞尔一笑:“没想到龙山道人也来了。”
“他怎么会不来?毕竟,以国术击败职业散打选手的,除了他也就只有咱们琉山市的清净山人,”司机说到这里,忽然透过后视镜偷偷地瞅了一眼冲微道人,“道长,您不会也是一位国术高人吧?”
国术?
龙山道人喜爱国术,这一点他知道。
当年对方还曾有意在自己面前吹嘘,曾经以一己之力,连败三位职业散打选手——尽管在冲微道人看来他不过是依仗天生神力罢了。
但清净山人怎么会
冲微道人眼中流露赞赏:“没想到出了除了药理,清净山人还擅长国术,了不得。”
“药理?不会吧,我只知道清净山人国术了得,”司机神色意外,听了冲微道人的话语,脸上逐渐攀升起一股兴奋之色,像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冲微道人哑然。
他还想说什么,众人却在不知不觉间,抵达了目的地。
“道长你小心点,等会儿下了车,不要跟任何人走,”司机在临走前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作为受邀的正式嘉宾,会有人来接引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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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微道人颔首,道了一声谢,随即向这位热情的司机告别。
一大两小刚下车,立即将就被一群人所包围。
“您要不要住宿?木屋两百块一晚,我们宽敞帐篷只要一百,有热水有wifi有炒菜供应!”
“您是受邀嘉宾吗?我是青木散人,也是这儿的受邀嘉宾,但请柬丢了不知道能不能带我一起?”
“您好,我是秋水道长的弟子,因为一些缘故没能和她一起上山,不知道您能不能捎上我一段?”
耳边像是飞舞着数千只蚊虫,冲微道人感到脑子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嗡嗡声。
但更让他难受的是旁边不断挤过来的人群。
他不由得看向手上牵着的明溪。
此刻,小男孩正憋着小嘴满脸委屈,两只胖乎乎的白嫩小手死死地攥住自家师傅的大拇指,在人群的推搡挤压下像只海上小舟,飘飘荡荡地左摇右晃,整个人就差直接哭出声来。
“明松护着你师弟!”冲微道人罕见地有些愠怒。
躲在冲微道人身后的明松闻言,不得不露出身形挡在明溪身前,眉头紧皱,也不知道是因为愈发拥挤的人群,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干什么!”就在众人纠缠之际,远处站在木屋旁边几位男子快速走了过来,“都说了不要在这拉扯,又伤到人了怎么办?”
走在最前面的曹清宇拨开人群,先是怒斥了几声众人,随后看向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冲微道人。
刚看第一眼,曹清宇眼睛立即亮起一道精光:“您好,请问您是冲微道长吗?”
周围的嘈杂声一滞。
紧接着,各种窃窃私语应声而起。
“我丢,是真的嘉宾!”
“哇,早知道这样,刚才我还谦让个屁,说什么青木散人,直接冲上去抱大腿了!”
“不是,这位道长怎么还带了几个小娃娃?”
“你知道个锤子,我们来得早的,都知道有资格上山的人,除了道士就是小孩。”
冲微道人听着耳边的细细碎语,心中若有所思,隐约琢磨出些不对劲,但面上却没有显露,他神态自若地看向曹清宇,并静静地点了点头。
曹清宇让身后腰板笔直的几位男子拨开一条路,随后引着三人往山上走去。
冲微道人一边上山,一边观察周围环境。
脚下的小径铺满青石砖。
青石砖虽然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表面却没有任何破损,看上去仍旧很新的样子。
他不由得转头看向同样穿着道袍的曹清宇:“请问小友是”
“不敢称为小友,我叫曹清宇,道长唤我一句清宇便可,”曹清宇忙不迭说道,“我眼下是琉山的记名弟子,目前还没有得赐道号,负责接引招待各位,道长若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询问我。”
冲微道人颔首,瞥了一眼曹清宇身后腰板笔直的几位男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慢慢地转过头。
他本来还想说说脚下的砖石,但最终还是缄默于口。
一路无话。
约莫三刻钟后,众人来到了山腰之间。
山腰之间修建有一处小型山庄。
木屋七八栋,凉亭一两个,还有十余栋看不明白用途的建筑。
“诶,冲微道长你也来了?”还未走近山庄,东边的凉亭内就窜出一道魁梧人影,向自己一行人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豪爽男音。
冲微道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五六年过去,龙山道人也有了三十六岁,但身上的那股意气却始终不曾减弱。
冲微道人走上前:“龙山,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五六年过去,您老终于有了点老人的模样,”龙山道人凑近身来,围着冲微道人左转转有转转,啧了一声,“什么嘛,竟然只有两鬓斑白,其他的还是没啥变化!”
龙山道人双手交叠,横于壮硕的胸肌面前,一副狐疑神色:“您老可别瞒着我了,说,到底有没有修行法子,我不告诉别人,就咱俩谈谈。”
冲微道人无语地摇了摇头,将明溪和明松推出来,让他俩在龙山道人跟前露露脸。
龙山道人蹲下身盯向明溪。
明溪望着眼前即便穿了道袍也难掩魁梧身材的大汉,也不怯场,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又转。
龙山道人哈哈一笑,他看向冲微道人,右手指着明溪说道:“这是个好苗子。”
明松跟着冲微道人一起笑了起来。
“龙山你在聊什么呢?将道长请上来啊,他们可不像你,爬了这么久的山路也不带喘气。”就在几人相谈甚欢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声请求的女音呼唤。
冲微道人循着声音望去。
凉亭内,一位女冠正探出头望向自己等人。
龙山道人看了那群人一眼:“说话的是秋水道长,凉亭内还有二十三位有名之士,他们不是清修之人,便是道教文化的高深学者,在各自领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带您老去见见他们。”
冲微道人感叹:“看来那位清净山人的面子挺大。”
“面子倒是不大,他会的东西、掌握的信息,倒是不少,”龙山道人面色古怪,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忽地问向冲微道人,“据我所知,您老轻易不出门,不知道您为何来这一趟?”
冲微道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明松,顿了顿,最终说道:“他给了我一道颇为有趣的汤方,我自然要来此表达一番谢意。”
“哦?这位清净山人还真是煞费苦心,”龙山道人话锋一转,“面对您老,以药理养生之道相邀;面对秋水道长,以风水堪舆之道相邀;面对我他竟敢以修行之道相邀,这种话他还真是敢说出口!”
冲微道人满脸愕然。
……
………
琉山山顶。
清净山人面色不虞:“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请来,可不是我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