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之中。
一柄奇形怪状,极细极异的长剑直直朝着小云刺来!
看见这柄剑刺来的时候,小云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无数个人影,无数种应对的想法。
在这一刻,柳府的所有人都映入了他的眼中,留下深深的痕迹。
管家、家丁、侍女、小姐、大侠。
张家丁说小云用小桶上的绸缎干了那种龌龊恶心的事情,而小云则说是张家丁干的。
两个人互相指责,难辨真伪。
但是此刻却没有人会站在小云这一边,包括管家、家丁、侍女、小姐、大侠,所有人都不愿与小云为伍。
也许是因为小云太脏了,他们怕沾上小云的脏。
便正如同他们天生就认为收粪的人很脏,所以也不允许小云去碰他家的门环,虽然小云的手比张家丁更干净。
小云当然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帮他说话。
因为这些人并不能够帮他说话。
张家丁是由管家负责管教的,如果张家丁做出那种龌龊的事情,管家是不是也要担一份大责任?
管家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家丁们当然是更袒护自己的兄弟,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情谊”。
家丁又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侍女们眼也不见,耳也未听,成日叽叽喳喳,什么主见都没有,“黎大侠”都表了态,侍女们怎么敢有疑问?
侍女也是不会帮他说话的。
大侠呢?
像是黎安子这样的“大侠”,只管杀人威风喝彩就是了,哪里懂得追究详尽?
而且黎安子觉得区区一个家丁,区区一个粪夫,怎么能将真相瞒过了他?他的判断又怎么会出错?
他的第一判断既然不会出错,那么杀掉小云就也是不会错的了。
如果换作柳小姐来全权处理这件事情,也许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惜的是这里的人太多了。
管家和大侠都已经认定是小云做的坏事,也就不会容许小姐再去质疑什么了。
这个世界在大多数时候,女人毕竟还是要比男人弱势一些的。
剑风呼啸,如一道长虹,贯破空中,从南海而来,仿佛代表着一种无上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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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瞬息即至!
小云在这最后一刻,终于想明白了最后一点。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所有人都没有理由去找寻那个真相的,他们不帮小云只是因为他们帮小云得不到任何可见的好处。
所有人相信的都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至于那是不是真相似乎真的不重要。
于是小云决定要反抗。
剑锋临身!
小云忽然弯下腰去,弓着身子,将剑尖稍稍躲了一躲。
而他的右手早已悄悄掀开粪桶的盖子。
哗!
粪水猛然倾泻而来,一桶的大粪全都喷发了出去,满天都是,将小云的身影遮挡了刹那。
黎安子怎能想得到小云会使出这么一招来?
“啊!”
他全身上下都被泼满了大粪,湿淋淋的,淋得他睁不开眼睛。
小云将自己的粪桶抱住,旋转着身子,又是往天空一扬,那粪水朝着四面八方迫去,如同一朵凄艳的黄色大花绽放!
周围的人纷纷往远处闪避。
小云趁着这机会,飞快地向府外溜去了。
“该死的粪夫,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眼见着小云越跑越远,管家急呼道:“你们快去追那小贼啊!”
黎安子大叫连连,用手去擦眼帘前的粪水,擦了半天却越擦越脏。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到处都是。
家丁们本以为大侠出手,已没有他们的事了,听到管家发令这才纷纷起步去追逐小云。
“啊啊!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快来帮我把身子弄干净!拿水来啊!”
家丁们听到黎安子的话,又停下脚步,去一旁的假山水池里舀水。
管家道:“你们快去追,我来负责黎大侠的”
“放屁,你负责得起么?真是倒了大霉,你们柳府除了柳若松就没有几个能办事的人!真是一帮酒囊饭桶,全都是窝囊废!”
“是,是,黎大侠,你别着急让看门的将那粪夫拦住!”
“诶,小姐,小姐,你”
小云离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
北城。
柳府看门的其中一人就是张家丁,而另外一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拦住小云的想法。
等他知道他该拦人的时候,小云已经跑出去两条街了。
小云一路狂奔,从柳府门外直奔到了北城,其间他还故意绕了三个大圈子,确保后面的人不会跟上自己的行迹。
他本来是该直接离开柳泉城的,但是他必须还要去和老龚告别,并告诉他自己得罪了柳府。
小云回那条小巷子的时候,心中很忐忑不安,他实在不知道在自己得罪柳府之后,老龚又该以什么态度去与柳府相处。
柳府一定会牵罪到老龚的。
而一个普通的粪夫怎能敌得过偌大的柳府?
小云可以逃走,老龚愿意逃吗?
更何况他没有做错事情,他凭什么要逃?
小巷还是很安静,只有妇人在捣衣。
吱呀。
小云鼓起勇气推开了屋门,慢慢走了进去。
“嗯”
当他还在思索要怎么开口的时候,他才发觉他已用不着开口了。
鲜红的血混杂着黄色的大粪,从床边缓缓流下,将那床刚刚洗过的雪白被褥染得说不出的恶心。血和粪都是热的。
老龚死了。
他死之前还用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攫住床的边缘,怀抱着那床大小姐赐给他的厚厚的被褥。
世上除了小云,没有人再能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了。老龚的意思是能够死在这种被褥下面,他并不觉得很遗憾。
小云呆呆地望着老龚的尸体,不知该作何反应。
谁杀了他?
是不是庞大?
除了庞大以外,谁还会来杀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粪夫?
小云痴痴地走出门,漫无目的地往城门边上走去。
天上白云飘着,今日本有太阳,他却觉得说不出的寒冷。
就好像是一个在高高的十二楼上站立的人,本来每日都要害怕自己会从楼上掉落下去,掉到平地;
可当他真的已经站在平地之下,认为绝对安稳无恙的时候,猛然发现这里还不是最低点。
平地里随时随刻都还会出现一个黑暗的大窟窿,再将他吞噬进去,永无止处,不死不休!
“我该做什么?我不该做什么?”
“柳府的人”
小云已被冤枉,便不可能再和平地在柳泉城里待下去了。
他大概明白这一切因果的关系网,虽然他进柳府只不过短短两回。
柳如水小姐大约是个善良的人,常常接济穷人,但是她出生在柳府,柳府既已和海南剑派订了亲,她便非嫁不可。
黎安子要娶柳如水也未必是真心喜欢她。他的师兄黎平子死在武当门下,而柳府的柳若松又是武当的门徒,黎安子多半是想借此姻亲了解到武当的武功,好替门派出口气。
柳如水不喜欢黎安子,所以托病卧床,谁知院中家丁无良,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也算是柳府不幸,更是柳如水的不幸。
但事已至此,管家是不会承认那事情是张家丁所为,因为这样他也要承担责任。
再加上小云如今又往黎安子身上泼了粪,此事便不可能再善了,最好就是让小云与“大锅”绑个结实。
所以不管是上报官府,还是柳府施压,或是海南剑派出手,小云大致都是一个死字。
小云已将一切想得很清楚,很明白。换作是其他的人,很可能连他的一半明白都没有。
但是他无能为力。与其他的人一样无能为力。
在这个“不爱说话的粪夫小云”的脑袋里面,好像已想不出有什么破局的好办法。
但是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前见过的人,那个人叫“胡疯子”。
小云现在终于懂得胡疯子是怎么疯掉的了。
小云也快被逼疯掉。
小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远处打开的城门,他很想迈开双腿,一路狂奔出去。
但是他没有。
他还要留在城里调查杀害老龚的凶手,替老龚报仇。老龚是个好人。
或许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确实可以将人逼疯,但好在人并不需要每一分时都与世界相对而站。
人们至少还可以躲一躲。
小云也至少可以先躲一躲,就在这座柳泉城里躲一躲。